阴茹：我的世界只剩一扇窗

我的世界只剩一扇窗

阴茹

拄着双拐，吃力挪步到阳台，窗外是模糊起伏的梁山，山腰一朵朵洁白云朵格外醒目，似驼铃、似羊群、似白鸽，脑子有些迟钝，很多记忆停留在遥远记忆。

能这样静静看窗外，对现在的我来说，也是奢侈。

一个月来，我都安静地躺在床上，忍受一阵阵钻心疼痛，最初的剧痛、沮丧在时间流逝中变得迟钝、麻木。天亮、艳阳高照、开门、关门、天色渐渐暗下来，电视机传来大运会比赛实况，听着中国队在游泳比赛中取得第一枚金牌激动的播报声，我的耳朵变得异常灵敏，对每一种声音辨识清清楚楚。

蛰伏在家中的我更像一只乌龟，行动迟缓，转动轮椅在房间里逡巡。我没有买轮椅，是儿子房间的一只万向转椅，被我临时当做轮椅用。大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慢慢用右脚掌滑动，一点点移动身体在房间里晃动。

实木地板被轮子划出了一道道痕迹，没有办法 ，顾不上心疼，没有这把椅子，我只能被限制在床上。每天仰望天花板，腰睡得每截骨头都酸疼，夏天穿的少，脊椎骨摸得清清楚楚，从医院做完骨折修复手术半个月时间，有一日在餐桌吃葡萄，双手沾着葡萄黏黏汁液不舒服，起身单腿跳着去卫生间洗手，手心有水没擦干，出来时扶手没抓稳，一屁股跌坐在硬硬地板上，脚带着护具没有大事，尾椎硌得生疼，那种钻心疼痛让我再次想起那天傍晚。

和朋友一起报名去青海湖游玩，一切顺利，见到了辽阔草原，一路牛羊成群，在低矮草场悠闲自得享受夏日绿荫肥美。与我们这些惊喜游客相比，旅行车根本不入牦牛视线，偶尔翻过篱笆到公路上闲逛，慢悠悠欣赏游客们惊诧表情，与他们是日常生活，他们逛够了，在慢悠悠走向另一个草场觅食。

哪知我的兴致刚刚被激起，意外发生。在茶卡盐湖和朋友在第三处景区游玩，拍照时站立不稳跌倒，居然导致右脚踝骨折。倒地时也没有什么感觉，手臂撑起时，右脚忽然传来剧痛，眼冒金星、冷汗从脊背刷刷涌出，挣扎几次站不起来，一阵恶心，想吐，昏厥感袭来，在失去意识同时，我低低喊着朋友的名字。

她在我对面，情知不妙，赶紧跑过来扶我，同行有两位男士也赶紧过来，将我背到一凉亭处，脱下袜子和鞋，愕然发现我的脚踝肿的像馒头。

“不好，有可能骨折，赶紧送医院检查”。朋友是瑜伽教练，她见过很多运动损伤，让我先脱掉袜子和鞋，立刻转身去景区附近寻找保安，第一时间拍下我受伤发生位置。

我被一辆吉普车送到距离景区最近的乌兰铜普罗县中心卫生院。朋友找来一辆轮椅，司机帮着将我从车上抱下来，放在轮椅上，朋友一边打电话给导游说明这边发生情况，一边将我推到CT室，拍照检查。

果然检查结果和预料一样，右脚脚踝错位、多处骨折。

我被值班医生抱到外科手术床上，此刻一阵阵钻心疼痛袭来。我的整条右腿抽搐，从脚心到脚掌再到小腿、大腿，如浪潮般一波又一波，我忍不住痛苦呻吟，额头汗水滴落在手臂上，我更加恐惧，浑身打颤。此刻茶卡盐湖气温不到20度，风很大，刚到湖边，凛冽寒风带着哨声，吹的遮阳帽啪啪作响，冲锋衣和卫衣裹在身上，拍照瞬间脱下，露出里面靓丽湖蓝色齐腰T恤，为了美，女人奋不顾身。

躺在冰冷手术台上，疼痛还在加剧，刚才抱我到手术床上一位高大英俊医生微笑看着我。

“如果实在疼，也不要忍，我们可以帮你打止疼针，不过我们医疗条件差，只能帮你固定包扎，避免二次损伤。你的情况复杂，必须赶紧手术治疗。”

“大夫，我和我朋友在这里旅游，举目无亲，这里能做手术吗？”我忍住疼，满脸期待看着医生那双清澈好看大眼睛。

他摇摇头，告诉我卫生院只能简单帮助处理外伤，他们这里没有专业骨科大夫，甚至整个乌兰县也没有能力做手术，建议我到省会医院或者其他三甲医院做手术。

我们从西宁到茶卡盐湖开车5-6个小时，如果回汉中起码有一千多公里，不说我在这里举目无亲，连基本的站立行走都做不到，我怎么回去？一起旅行的还有三十多位旅客，人家也不可能陪我一起，这才是我们旅行的第三天。

思量再三，我征求了同行好友意见，决定让卫生院帮我找一辆救护车，送我们去西宁省会医院做手术。

生平第一次乘坐救护车。

救护车费用自己支付，1980元。

一位司机，一位随行大夫开着救护车送我去省城西宁。

考虑夜间气温下降，救护车空调打开，我躺的一侧正好是空调主机箱，热气一股股传来，我热的掀掉被子，还是燥热难耐，想着医生和司机也是辛苦，这大半夜还在路上狂奔，我忍住没有说话。来的路上我两侧都是草滩、丘陵，道路凹凸起伏，躺在救护车上一点也不舒服，感觉和过山车上一样，身体不断被抛起、又落下。绷带紧紧缠绕的右腿无法弯曲，躺的时间长右腿又酸又痛，救护车病床坚硬狭小，无法翻身，这样的颠簸不知道熬了几个小时。距离止痛针打进去也快五个小时，医生开了止痛药，叮嘱我实在忍不住还可以继续吃。今天发生意外太多，我的脑子有些懵，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担心吃药频繁让脑子变笨，就没有啃声，咬牙坚持。

好友一路陪我，前后都是她在打电话、联系景区警务人员，交费、推我做检查，又和导游联系报告我们这边发生情况，等我们上救护车时，行李已经全部拿到，又是她一个人拖着行李照顾我，看着她满脸疲惫，头斜椅在靠背上摇晃样子，我内心酸楚感慨，如果不是她陪着，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哭。

到西宁市天色完全暗下来，救护车先送我到西宁市中心医院，再三恳求，人家以无法加床住院为由拒绝，无奈救护车又辗转送我们到西宁红会医院，这一次还是被骨科拒绝，说病人太多，过道也挤满，让我们再找其他医院治疗。

我撇了撇墙上挂钟，已经是凌晨两点。医院急救室灯火通明，医生忙碌穿梭，有护士过来测量体温，询问病情。再次被拒绝，我的眼泪忍不住涌出，一边哭一边恳求医生收留，告诉他我们是外地游客，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如果再次被拒绝，只能流落街头。

也不知救护车医生和朋友是如何协调的，最终我还是被推进红会医院脊柱科病房，在一个三人间病房临时加了一张床。

很快有护士进来为我挂上液体，一路颠簸和疼痛让我再也撑不住，晕了过去。醒来时瞅着好友躺在我身边的凳子上，戴着口罩和帽子打盹，见我醒来，她也惊醒，急忙去看点滴是不是完了，起身叫护士换液体。

我惊诧自己怎么睡着了，也许是住进医院，有了医生和护士，悬着的心终于沉沉放下，想起走时没带银行卡，兜里现金也不多，只能尴尬告诉朋友这几天住院费请她先帮着垫付，等回汉中再还她。

“看你说的，现在啥都别想，等病好了再说。”好友温柔一笑，替我盖好被子。虽是盛夏，西宁早晚气温低，还不到13度。

上午九点，有医生过来询问病情，看了我在乌兰铜普中心卫生院拍的X光片，告诉我手术比较麻烦，需要先复位牵引，再做脚踝矫正手术，最少需要半个月时间，即使手术后也需要休养三个月才能下地行走，大概需要花费3万元左右。

原计划住院治疗一周时间，可以拄拐下地，我就可以坐高铁回家，再慢慢恢复休养，看来实际情况比我想得糟糕的多。

同病房有五张病床，有两个刚做完脊柱修复手术，是两位老人，一位青海本地人，一位少数民族，还有一位新疆人、西藏人，他们谈的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但对方讲的方言犹如外星语，甚至比外语听起来更难懂。

本地人喜欢吃牛羊肉，我们一行总看见路两侧餐馆卖手抓羊肉、羊汤、烤羊蹄，牛羊肉是这里的主食。狭窄病房被进进出出家属挤得水泄不通，那些家属体格健壮，身材魁梧，显得我和好友娇小玲珑。到了晚上，家属们打开随身携带的睡袋和躺椅在地上打地铺，鼾声如雷，此起彼伏，本就神经敏感的我更是彻夜难眠，想着后期治疗复杂，辗转反侧，头疼不已。

最终，我拨通了丈夫电话，告诉他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他的大学同窗好友很快来到病房，查看我的病情，询问主治大夫，告诉我先不要做手术，等待他的消息。

住院第三天，丈夫开车十二小时从汉中赶来，好友为我办理出院手续，两人交替开车近十个小时，将我从西宁红会接回汉中。

我在汉中中心医院做了两次手术，采用局部麻醉，先复位牵引，五天后继续推进手术室，两个半小时后做了脚踝三处骨折修复手术，用了一块钢板，打了十五根钢针。

两周后我出院回家。

不管是医院还是家里，我的世界只剩下巴掌大地方，可以躺在床上从早到晚，吃了睡，睡了吃，居然我越睡越瘦，快成骨感美人。从图书馆借的几本小说看完，又委托邻居帮我再借，手机追剧也觉无聊。百无聊赖躺在床上，看看医生、护士、护工每天忙碌穿梭，看着丈夫在单位、病房来回奔波，看着儿子因为我从学校匆匆赶回，内心煎熬、愧疚，更多是惆怅和无奈。

我知道我的朋友圈截止在我出事后的第二天，那天我晒出了在茶卡盐湖的美照，天很蓝，水很绿，人很美。

感慨这样美好日子戛然而止，只能用来追忆。

送我回来的好友到医院看过我好几次，她的疲累辛苦和关心照顾是我无助绝望的一盏明灯，让我相信真正的友情还在。

一个月时间我没有留下任何文字，一些平时要好的同学、朋友几乎失去联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没有谁会为你停下脚步。

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成为一个废人，又哪里敢抱怨。

习惯了一个生活，姊妹之间的电话联系比平时更频繁，大家十分关注我的康复，连母亲也打电话，说她不能回来照顾我。

不能尽孝已让我愧疚，母亲的话让我更难过。想着旅游回来就与妹妹一起照顾年迈体病母亲，哪里料到会意外发生，让我的美好愿望化为乌有。

躺在家里，看着脚趾肿胀，小腿清淤，想着坐起来看看书，写一些东西，尾椎又开始隐隐痛，叹叹气，继续躺下去，把脚垫高。

生病后，我很少关窗帘，任凭窗外阳光透进来，照在那条伤残腿上，小腿清淤依然醒目，脚趾还有些肿胀，我每天坚持活动脚趾、脚踝，防止血栓淤积。

痛是习惯，除了痛，我还剩下一扇窗。

习惯扭头去看窗外。

阴茹，四川乐山人。

现居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