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爱丘山

爱丘山

春夏

第一次听说自尽，是从父亲口中。本家一个姑姑和她爱的人因为成分问题而不允许结婚，本家姑姑一时间想不开就投了河。我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还在小学低年级，但是清楚地记得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鄙夷，他说那时候本家姑姑不过十八岁，世上男人多的是，为了婚姻不成自尽不值当。

第二次听说自尽，是同村的一个姐姐。那时候也不过小学三四年级，半夜里一个伯伯来敲门，跟父亲找做火把的竹料，说那个姐姐喝了农药，他和家里的男丁一路从山上背下来，走到村口的时候火把已经燃尽。我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送那个伯伯，外面一片漆黑，连星光都没有。我看着那个伯伯举着的火把浮在漆黑夜色里，一点点渐行渐远。后来听父母说是因为娘家跟婆家要的彩礼过重，婆家多次请求可是娘家一点也不松口，她觉得婚后的生活是无尽的黑暗，就选择了自尽。

我没有见过本家姑姑，但是认识那个同村的姐姐，她见到我总会给我一颗糖吃。后来在我少年时的很多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总会想起那个姐姐，她是怎样耷拉着双手双脚伏在伯伯的肩膀上，一路迤逦到了县城的医院。她的坟茔在一处缓坡上，一年一年的荒芜，每每在远处经过她的坟茔，我就想起她的模样：瓜子脸，细眉细眼，皮肤白净，个子高挑。

那时候我以为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念头。

初三毕业的夏天在家吃闲饭，父亲的脸色日渐难看，上一分钟还在笑着逗狗，下一分钟看到我脸色顿时就阴沉了。我承担了家里大部分家务，也和母亲一起下地劳作。早起母亲说她去看秧田的水，我就留在家里做饭。饭快好的时候母亲回来了，没多久父亲也回来了，我听到母亲笑着对父亲说：“你回来的可真准时，我刚把饭煮好，正要叫春夏去叫你呢。”我怔在那里。在父亲的手底下讨生活，我的日子已经很难了，母亲为什么还要抢夺我的劳动成果。我沉默着舀饭，委屈地说不出话，我不论做什么都不对，这些年我把花种在哪里，父亲就把柴火堆到哪里，我连挖土种一棵花都会刚刚回家看到的父亲训斥。

八月里的菜总多的吃不完你，父亲要我挑去街里卖掉。我在月事里雨后挑着一挑西红柿黄瓜茄子小白菜去街里卖，我羞于启齿，母亲知道我正碰上月事，但是她选择闭口不言。我挑着沉甸甸的一挑菜涉水而过，看着脚下漫长的路一点一点地变短，日子一天一天的挨，我总有长大的时候。

冬天里跟着父亲上山砍柴，父亲扛着一根海碗粗细的白杨树料从山上下来，他看到我的时候忽然扛不动了，我看见他眼睛里掠过一道凛冽的目光，然后听到训斥，“还不赶快过来帮忙，看不到老子扛不起了吗？”

我，十六岁，女孩子，我怀疑父亲这话是跟我说的。我迟疑了一下，父亲眼里的凛冽又重了几分，我赶忙跑过去在后面扛住白杨树树梢那一段，我以为父亲只是让我帮忙搭把手，然后父亲将他的肩膀挪到另一边的末端，重力压的我双腿哆嗦，几百米的路程，却因为夹杂的亲情让我终身难忘。

插秧、割苕子、收油菜、插回茬秧苗、薅草、打谷子等等，我都是在那个时候学会的。我喜欢割苕子，大片大片的紫花，细嗅有淡淡的甜香，有时候还能捡到鸟蛋。

夏天里我继续重复去年的事情，七月里，回茬包谷忽然长了虫，父亲让我去给包谷喷农药。我背着喷雾器兑好药再背到差不多两里外的庄稼地里，一趟一趟下来，只觉得肩膀火烧火燎的疼痛。以往这些都是男丁们干的活，之后，我才看到女人们有人背着喷雾器去喷药，始作俑者或许是我。

我拿着药瓶仔细看上面的文字，喝下去的念头很强烈。又害怕半死不活会被洗胃，更怕死不成被父母打。喷雾器的喷头坏了，我明知有毒，偏要用嘴对着吹，我很想知道沾一点农药是什么感觉。

艳阳天里，我背着装满水的喷雾器往地里走去，明晃晃的太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蝉鸣、鸟鸣，药水喷洒在包谷叶上的沙沙声传进我的耳朵。喷完那桶药水，我坐在包谷地里，那瓶农药我从河边带到了地里，如果喝下去，要到天黑以后他们或许才会找我，那个时候我也许已经死了。

头顶是湛蓝的天和透绿的包谷叶子，我从包谷林的缝隙里看着对面的山，那里半面坡都长着茅草，小时候的春天，我经常和明五月带着英英与隔界去那里抽茅签。春天肥美的茅签裹着一层明媚的紫红色，里面怀着又白又嫩的穗。对面临河的石崖上住着一户人家，远离河这边的人群，那时候我忽然想那个地方如果属于我就好了，我养一只狗一只猫一群鸡，引一股泉水到屋侧，在屋后种上苹果和梨，在门前种上芍药和凤仙，再种一园子菜栽一块田，逍遥自在，再也不用像现在这样。

在那一刻我的心里忽然有了希望，死了就没了，如果长大了还摆脱不了现在的处境，那时候再死也来得及。

回到父母的家的时候已经暮色四起，大花狗老远摇着尾巴迎接我。走进院子母亲正在煮夜饭，我听父亲在跟母亲说，我看到她正对着喷雾器的喷头上吹，我只想上去掺她几条子。可我并不知道父亲去过。

2023.11.9.于静夜思

春夏，在故乡思念故乡的佛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