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总是很突然，泰山因为父亲要给哥哥干活而没有去成，那年冬天父亲因为征地手上忽然多了几十万。我的父亲，也忽然间回到了我大学毕业之前，一旦有外人在，就开始念叨他对我的养育之恩，我把你养了这么大……
当时我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是的，他养我这么大，可是这几年我的回报，难道不是好的回报吗？
我问我没有回报你吗？他说回报了，这说明我受益了。受益了，我的心一阵冰冷的绞痛，我到底是流着他的血的孩子还是他种的树？或许我只是他众多树木中的一棵，若我不是个人，他早就伐了给其它树腾地方。
我忍住哽咽问他，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他说是。我没法再说下去，在外人眼里这是多么丢人的事情，一个父亲对孩子毫无责任感，数十年如一日地念叨着就对孩子的付出，既然这么亏欠，那又生孩子做什么？这得多让人鄙视和耻笑。他俨然是这个关系中被迫的放债人，我即便竭尽所有，也永远无法还清债务。可我若有得选，我绝不选择来到这个世界。
孩子是父母的运气，父母又何尝不是孩子的运气。
为了他少在外人面前说这种丢人的话，我减少了回家的次数，回家尽量避免有外人一起在场，但总有一些局面我无法控制。我以为这已经是父亲对我的极限，直到有一天在公众场合他再次念叨养我这么大，然后看着我眼中满是遗憾的喃喃自语：“为什么念书的是我的女儿，而不是我的儿子。”
那句话，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姐姐中专毕业，父亲觉得姐姐原本也可以有工作，是她那时候她不愿回家待业。而我，因为读了大学，在那个年代自然而然就有工作。而我的哥哥初中毕业就没再读书，并不是家里供不起，而是他说一看到黑板就头晕。
我应该是最符合父亲心意的孩子，按照他的要求长大，符合他勤快又勤奋的标准，工作虽然一般，但是在他的眼里这一生也算旱涝保收，那时候我忽然明白我越是过得好，父亲就越是遗憾，获得这一切的为什么是女儿而不说儿子。
我从数十年的自我麻痹和幻想中猛然醒来，那一刻我明白了我拿到高考通知书时家里的寂静，懂了父亲逃避的眼神和母亲不甘的眼神。父亲为他的儿子，而母亲，为她的另一个女儿。也是那时候，我终于明白，这世间万物皆有价值皆可交换，唯独亲人的爱无法换得。
我终于从血缘亲情中被不可逆地完全剥离，其实那个过程从我有记事时便开始，只是在无数的幻想和真诚付出后，依然是难以抑制的疼痛与支离破碎。
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在南国一家客栈屋顶，我晒着太阳内心一片彻骨的冰冷，除夕我打电话给父亲鼓起最后的勇气问他为什么这样对我，父亲说我怎么对你了，然后细数几十年里他所作的一切：我非要上高中供我读高中，他本来不让上大学我执意要自己贷款读大学所以供我读大学，前几年我有一次发烧他送我去医院给我付医药费，他问我这些我都忘了吗？我再次问他，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他说是。
我再也忍不住，咆哮着问他为什么不记得我半夜送他去医院，不记得我给你付住院费，不记得我带你和我妈出去玩，吃住行都是我包干包尽，为什么你为你另外的孩子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而为我做的所有的事都是我这一辈子还不清的债。
父亲怒了，你这个逆子，你是不是翅膀硬了，你当儿女的做这么点事就要过嘴是吧。我就是个逆子，我翅膀早就硬了，你不知道吗？我终于说出我埋藏在内心多年的话，我从小就觉得我不是你们亲生的，所以你们才那么对我，我从高中时候就下决心，如果有一天我的亲生父母来找我，我绝对不会认他们，他们把我生下来却不要我，让我受这样的罪。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母亲接过电话，对着我斥责，多大个事情，说不得你了，你以后不愿意回来了算了，我们就当没得你这个人。那天夜里我发烧了，萍水相逢的客栈老板娘和她爱人在夜里十二点多送我去医院，之后三天我持续低烧。
我躺在病床上身如在火中而内心是一片彻底死寂的冰冷，然后就想起小时候很多次生病的场景，那不过是在彻底死寂梆硬的荒野又下了一场霰雪。
而现在，我很好，一切都已经过去。然后，我听到了父亲对表哥说的下面的话：女儿只活一世人，一辈子很短，怎么都过了，儿子就不一样了，儿子要活一辈人，要传承家族。
我以前一直以为当年我考上大学父亲说我不用上了是假的，一直以为如果因为他我没有大学后来他会后悔至极，现在我知道了，那时候他说不让我上大学是真话，如果因为他的决定我没有上大学，即使现在，他也不会后悔。
我后背一阵冷汗，幸好我考上了大学，更幸好我执意要读大学，命运在最关键的时候还是眷顾我的。
我微笑着望着父亲，你说吧，随便说，我已经清醒，再无所谓。
不记得是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的样子，我做过一个梦，梦里跟着父亲往沟里去，走到石门子外，父亲忽然变成了一只要吃我的怪兽，我使劲地推开他，他还是狠狠咬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从梦中醒来，害怕极了，手没有压在心口，猫也没有睡在我的肩膀上。我自幼梦多，很多梦醒来就忘了，可想起那个梦，却依然像刚从梦中醒来。
小时候一直疑惑，父亲怎么会变成怪兽呢？直到现在才明白，有的父亲其实原本都是怪兽。还有的父亲天生就是恶魔，或许我依然是幸运的。
2024.2.23.于静夜思。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