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何况这位老朋友与我有半个世纪之交。他刚刚到北大荒故地重游，特地去了佳木斯猴石山看了看，带回一些照片和一些故事。当年我们曾经在猴石山屯垦，算是我们的第二故乡。猴石山因峰顶形似猴头,仰望苍天, 故称猴石山。
我们在猴石山修筑并留下了一些准备打仗的坑道，也发生并留下了一些惊心动魄的故事。老朋友告诉我，猴石山今非昔比，现在一点也不荒凉，已经建成了森林公园，占地七十多公顷，成为远近闻名的旅游景点，还建了一座东北抗日联军纪念塔。老朋友也故事我一件遗憾的事，猴石山中那些我们当年付出心血和汗水修筑的坑道，虽然没有被炮火摧毁，但有些却被岁月所侵蚀，或毁坏或废弃……看来岁月真是把杀猪刀，可以抹平很多当年轰轰烈烈的存在，却抹不掉难以忘怀的记忆。朋友的讲述令人感慨颇多，也让我想起当年在猴石山开山采石的情景，那些曾经发生的故事因为是真实的，所以总是很感人。
1970年9月初，我们武装值班团肩负的国防施工打坑道任务进入最紧张的攻坚战——被覆阶段。因为大部分坑道的掘进程度已经接近尾声，必须要在封冻之前把打好的全部坑道完成水泥浇筑，安装上封闭门，否则天一下雪气候瞬间就变冷了，浇灌水泥这道工序只能停工了，要等到第二年开春才能再接着施工。这道工序需要大量的石头和钢筋水泥搅拌在一起，而制作战备坑道的钢筋水泥密封门同样需要大量优质石料，每条坑道至少有三道这种钢筋水泥门防护。这种封闭门厚达十多公分，四边有多层胶条，重达数吨，能够防原子弹的核辐射与冲击波。
坑道的密封门质量要求高，所用石料要求严格，比较好的石料是一种大青石。有关部门事先经过勘测，在距特务连所驻防的佳木斯糖厂以西二十多公里远有座猴石山，是著名的完达山余脉，最高的山峰有500多米。山上有这种石料。连里领导决定派特务连两个班的战士去开山采石，时间大约十天左右。一个天蒙蒙亮的清晨，连长王德正带领我们二十多人乘坐一辆大卡车开往猴石山，车后面又挂了一个拖斗，拖斗里是一顶大棉帐篷，撑开能住下我们所有人。当时天气已经有些凉意，早上的路边野草都挂着白霜。
一路上大家很兴奋，有人唱起了歌。当时我们最喜欢唱的有一首《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我们是兵团战士，但像铁道兵一样常常转战各地，修路、搭桥、筑坑道。我们的卡车很快就下了大道，走上颠簸不平的马路。这猴石山是一片群山，呈丘陵地带，远远看见了最突出的一座大山的峰顶就像猴子的脑袋。我们武装团修筑的坑道也藏在这群山里，连绵起伏的山势好似一道保卫佳木斯的天然屏障，再加上山中的数十条坑道，便组成了更加牢固的铜墙铁壁。上级领导经常和我们说，这就相当于反修前哨，就是抗美援朝的上甘岭，将来打起仗来，就靠它挡住敌人的进攻。由此可见，上级对坑道突出的防御功能相当重视与倚重。我们选中了猴石山中某座山的半山腰一处较为平坦地方，搭上了帐篷，并从多个角度固定住……连长特地嘱咐我们把炸药和雷管一定要分别存放，专人保管。因为炸药本身虽然不容易发生爆炸，但雷管遇到撞击、明火或高温就可能爆炸，如果这时炸药就在旁边，后果不堪设想。
开山采石的地方距我们住的帐篷约一公里，连长告诉我们说，放炮时，炸碎的石头最远能够飞数百米，因此距住处要有一个安全距离。同时采石场也要与马路相隔三四十米，防止山体塌方影响交通。采石放炮第一件事就是抡锤打炮眼，这可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我们用的大多是十六磅或20磅大锤，开始时，战士们憋着一股劲，抡起大锤似弯月，落下如流星。砸了一个多小时后，钢钎上面被铁锤砸得逐渐卷起来一个小小的铁帽儿。“铁帽儿”上面被砸得亮光光的，有时亮光光的部分会飞起一片铁屑，或者铁锤稍偏一点点，铁帽儿被砸掉一个小边角，这些残渣余孽可能会溅落在胳膊或腿上，又烫又痛。
连长嘱咐大家要注意安全，尤其是握钢钎子的战士，尽量把眼睛眯着，脸侧着一些，千万不要让钢钎子上的铁屑崩进眼睛里，非瞎即伤……铁锤砸钢钎叮叮当当，仿佛演奏着一种劳动乐曲，这乐曲有一点节奏感。一个战士抡四五十锤头上就会冒汗，胳膊举不起铁锤了，必须休息一会儿，否则战士握钢钎的手也受不了。但大家情绪高涨，有说有笑，握钢钎和抡锤的战士时不时地交换工种。握钢钎的那双手虎口发麻，甚至被震裂。有人抡锤砸下去时并不缺乏狠劲，但准确的程度有时差点劲，砸在胳膊上上的情况时有发生。抡锤的人便一个劲道歉，被砸的人只是嘬一嘬牙花子，揉一揉被砸的部位，咧咧嘴，并不埋怨什么……因为大家都知道，没有人故意将大铁锤往他人身上砸。由于战士们都没有手套和任何劳动保护措施，双手接触的都是钢钎铁锤大石头，都比我们的皮肉身子骨坚硬得多，因此大家胳膊腿被砸伤、手被碰破的流血事件避免不了，这过程不必细说。
炮眼打好了，便开始装炸药准备放炮。用油纸包着的黄色炸药有点像受潮后的玉米面，一管炸药比我们过年时放的鞭炮二踢脚稍微粗一些、长一些。我们都是爆破新手，初学乍练，只有连长是转业兵，在部队时曾经打过眼放过炮。他这次和我们一起来，就是专门来教我们怎么打炮眼，怎么装炸药，一个炮眼放几管炸药，怎么将导火索插进雷管里，再用钳子夹紧，怎么点燃导火索，甚至计算好多长的导火索能够燃烧多长时间，人点然导火索后能够跑多远才能安全。
连长手把手地教我们爆破。为了谨慎起见，防止出现哑炮，一定要把导火索、雷管、炸药保管好。每次除了按操作规程外，每次放炮时只点一炮。连长说，你们刚开始放炮，可能掌握不好，只能先这样，以后熟练了可以一次放两炮。我们放第三炮时，本来应该三四分钟就炸，可是我们等了五六分钟了还没有响。大家有些着急，连长说，再等等。又等了两分钟，正在大家犹豫不决是否上去看看时，突然一声炮响，大家提着的心才放下来。连长从乱石堆里找到了燃尽的导火索，发现有两处折成弯角的痕迹，连长断定这段导火索由于折弯过，里面的火药接触不良。我们后来注意导火索千万不能折成死角，接连放的几炮都没再出现哑炮。正当战士们抓紧时间在天黑前再多放几炮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新情况，我们只好暂时停下来。
一声炮响，烟消石落之后，我们正清理现场，听见汽车马达响，发现一辆大卡车顺着山道开过来。远远望去就看出是我们26团的车，是给打坑道连队送水泥的。便摆着手招呼汽车继续往前开，但汽车经过炮眼下面的路边时却停下了。只见司机下车后围着汽车转了一圈，转到右后方的轮胎处，蹲下仔细看了看，便摇摇头。司机站起身，气呼呼地踢了几脚轮胎，扭头冲我们大声喊道：“你们算是把我坑惨了！今天上午我的车就被石头扎坏了一条轮胎，现在连备用轮胎也没有了……”我们赶紧跑过去，看到车辆的右后轮胎瘪了，轮胎上沾着一块石头，我们用手轻轻地一抠，石块掉下来，但瘪了的轮胎却鼓不起来。抠下来的这石块好似一个刚刚包好的粽子，任何一个角都有些尖锐锋利，肯定是刚才汽车碾过时扎进了轮胎里。仔细看看这石块，应该是我们刚刚炸出来的石头，青色的石头露着新茬，还挺干净。
连长告诉我们，以后放完炮后，先清理路面上的碎石头，防止扎坏汽车轮胎。第二天，连长开始教我们怎么一次放两炮，并强调两个炮眼之间一定要保持三两米以上距离，导火索不要一样长短，防止相互干扰，听不清到底响了几炮。所以一定要听到两声炮响，碎石落地后再来清理马路和爆破现场。我们试着同时放两炮，严格按照操作规程，一切都很顺利。连长挺满意，第二天傍晚就下山回连队了。连长走前反复叮嘱我们，一定要注意安全，胆大心细，严格按照操作规程，不要同时多点炮，容易出事，一次最多只能放两炮。
第三天，大多数人腰酸腿痛胳膊肿，但没有人叫苦。放炮炸石头更是个力气活，技术活。每次放炮前，我们都有人分别往山坡下的公路两边跑，阻止过路的汽车进入爆破区域。我们为了多出石头，尽快完成任务，每次都是放两炮，一直都平安无事，我们的胆子就开始大起来了。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们曾经多次背诵领袖的指示：我赞成这样的口号，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兵团战士个个都像小牛犊，既不怕虎，也不怕死。不怕死是因为大家都年轻，不知道死的可怕与恐怖，也想不到伤亡会给连队、家庭或个人带来什么严重后果。我们在《地雷战》等电影中看到，民兵们常常是一次放很多炮，觉得一次多放几炮似乎也不是什么高难度的事。我们每次放炮后都要等彻底消停了，才能跑到采石界面，捡一会儿石头，一次崩下来的石头不是太多，我们第四天开始尝试着一次点上三炮，仍然平安无事，便将连长的嘱咐丢到脑后了，尝试着一次放四炮。大家心想，只要将每个炮眼之间拉开距离就行，放炮后仔细听炮声，与埋炮的数量一致就行。
我们想着一次多放几炮，威力大，多出石头。这想法有点懒老婆认长线的味道，我们也是尽量减少放炮的次数，每次多放几炮，这样节约时间，效果好。因为每次都没事，我们的胆子越来越大，开始一次放五炮。有一次共打了六个炮眼，有战士开始装炸药，我们兵分两处，顺着公路分别往两边跑，一是招呼过路的人和车远离爆炸区域，二来跑远点也为了我们自己的安全。主管放炮的六位战士约好了同时点着了导火索之后，撒丫子拼命往山下跑，如同下山虎看见了刚刚从草丛里窜出的野兔子，一路狂奔。所有战士都隐蔽好后，炮声陆续响起来，顿时地动山摇，飞沙走石……等硝烟过后，石头落了地，躲在远处的我们争论起听到的炮声不一致。多数人说响了5炮，有人说响了6炮。又等了几多分钟仍然未再有炮声，大家有些犹豫。上海知青、班长吴建国着急地说：“你们别动，我上去看看。”便一跃而起往炮眼的地方走。
我急忙说：“慢点，等等我，咱们躲着点走。”我们两个就好像是武工队战士要去端掉鬼子炮楼似的，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们尽量往有障碍物的地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生怕惊爆了可能没响的那一炮，想看看哪块大石头能够及时躲避。我偶尔扭回头看看，看到大家分别躲在大石头或土坡后面露着头，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仔细地盯着我俩在慢慢接近炮眼的位置，仿佛我俩真的是视死如归、赴汤蹈火的英雄。
我们离炮眼还有20多米时，看见那几个炮眼的位置已是一片狼藉，看不出没有爆炸的那个炮眼或导火索具体在哪里。我们瞪大了眼睛，仔细观察，谨慎前行。突然乱石堆中火光一闪，一股烟尘冒起。大家不约而同地大喊：“快躲开！”与此同时一声巨响，到底是光速比声速快许多，我和吴建国看到炮眼冒出火光的一刹那就抱头鼠窜，扑进旁边一个浅浅的小水坑里。因为我们已经注意到这个小水坑的前面有一堵半米高的土坡。
大约两三秒钟后没有石头砸在身上，我悄悄地抬起头，看到炸起的大大小小碎石头如扇面般飞向空中，铺天盖地，煞是恐怖。我赶紧低头双手捂住脑袋，尽管满嘴啃泥，也顾不得脏了，此刻保命要紧。五六秒钟之后，碎石好似流星雨般倾泻下来。我们躲的水坑也就三米见方，能感觉到小碎石落在身上，溅在身边水里的声音。这时躲没法躲，跑又不敢跑，天空中还在飞沙走石，我们只能听天由命，我隐约听见吴建国在喊：“别动！千万别动！”。接着就听到吴建国突然“诶呀！”一声，便没有了声息。我爱莫能助，因为不敢轻举妄动，此刻还不断有碎石“噼里啪啦”地落在我们周围。
直到听不见石块落下来的声音，我抬起头，眼前硝烟弥漫。我揉揉眼睛，发现我们两人浑身都落满沙石尘土，吴建国双手捂头，鲜血直流。一块鸭蛋大的带棱角的石头砸在他捂着头的手上。这时大家已经跑上来，赶紧扶起他，发现吴建国的手被砸破，脑袋完好无损，他看看手伤，大大咧咧地说：“没事，别大惊小怪，秋和怎么样了……”
“我没事！”我大声回应后，赶紧让卫生员拿出急救包，给吴建国包扎手上的伤口。吴建国对大家说：“你们看着我有屁用，赶紧干活去！先把路上的大块石头捡一捡……”我抖抖身上的碎石尘土，突然发现我俩周围几米之内，刚刚溅落的碎石头很多，其中一块碗大的青石离我的脑袋刚趴的地方仅有五六公分距离，把水坑砸进去一个碗大的坑。这块石头要是再偏一点砸在我头上，我的手怎么护得住啊！肯定像铅球砸在西瓜上，那种肝脑涂地的样子一定惨不忍睹……
这个恐怖事件发生半个世纪之后，还令人记忆犹新，想起来就免不了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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