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1972 年的电视纪录片《观看之道》中，有一个最有趣或最讽刺的时刻，艺术评论家约翰·伯格虔诚地站在伦敦的一幅达·芬奇的画面前说：“这是原作，我就站在它面前。仅仅因为这个原因，它就是美”。
当他解释有另一幅几乎一模一样的《岩间圣母》画作挂在巴黎卢浮宫，就变得更加讽刺。对于达·芬奇先画的是哪一幅，学者们还没有定论。
节目稍后播放宗教信徒朝圣的场景，他们参观教堂里的圣像。其中许多人闭上眼睛，跪在圣像前祈祷。伯格说：“不需要看圣像。因为当被神秘化，我们不会像平常一样观看。”
▲“原作”与精心制作的复制品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一种感觉或故事（或品牌）。深圳很多假 LV 包包都和原版一样好。正如伯格以及其他之前的评论家所指出：在现代机械复制的时代，对原件的关注似乎是错位的。
▲ 左图为委拉斯开兹 1656 年的巨作《Las Meninas》，右图为毕加索 1957 年的一幅“复制品”。
伯格的论点是，艺术史非但没有解码，反而常常使艺术更神秘。艺术评论以其必须学习的玄奥语言，成为部落身份的徽章，使艺术不容易被理解。其语言也成为对无辜的感觉和个人反应的密封。
在碎片化、专业化的世界里，这种社会神话故事并不奇怪。人们总是用神话和（通常只有部分真实的）起源故事来定义群体身份。
我不是说感情、故事和神话不重要。品牌营销和广告无非是对物品外在事物的神话，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品牌也变得比它所标榜的对象更有价值……这价值是虚假的吗？
▼ 约翰·伯格 1972 年制作的系列短片《观看之道》（Ways of Seeing）的第一部
▲ 念书的时候，这个视频（在精彩的书籍本版）对我影响很大。当中国开始“向价值链上移”，我觉得这个节目可能会激发人们对创新和创意的对话，所以 2014 年我们在深圳组织了一场工作沙龙来讨论。当时，网上没有影片的字幕版。我们只好自己做。但现在中文版本很容易找到，也许最近有人在关注它。
在视频的 16 分 30 秒，伯格向我们展示一幅《麦田与乌鸦》。为了改变我们对它的感受，他后来才介绍，这是梵·高自杀前最后一幅画。接着他配上音乐（是的，贝多芬弦乐四重奏）来进一步激起观众的情感。
伯格会更欣慰地知道，如今，学者们还不确定这真是艺术家的最后一幅画。也有人认为梵·高并没有开枪自杀，而是被骑自行车的流氓射杀的。
▲ 如果没有伴随故事和音乐的错觉，这幅画本身还不够惊艳吗？更重要的，我们已忘记怎么安静下来，专心致志地观看它的本质？
我承认：在我的日记中为了让读者开心，我用过催眠的故事使人被神秘化。而我30年的广告营销生涯，要么是借口，要么是控方的证据。
我很愧疚，在日记《未来历史：占卜十二音》中写了关于约瑟夫·豪尔捐赠所有财产，除了他那本《易经》。这故事的确是浪漫和无关紧要的东西。不过在日记《理性与感性》中，当介绍一首震撼人心的弦乐四重奏，我近乎“英勇”地没有提醒读者想起贝多芬的耳聋（尽管是他个人的悲剧,也算是另一个形象化，无关紧要的事实）。
我也有一些自辩：日记《你来听我的音乐会》中明确暗示，当卡尔海因茨·施托克豪森公开透露自己是外星人，这只不过是可笑而高明的营销策略而已。现在也补充一点，那次宣布之前，他作为傻傻的地球人所作的早期音乐也有很多，甚至有更多的创作能量。
▲ 施托克豪森的钢琴曲通常被称为“全面序列主义”的例子。它的十二音理论似乎也算是营销神话，并非是我对其音乐感官体验的核心。但这首在固定音区重复的升C是实实在在的。而这个音符成为一个锚或基石，将音乐转化为特别有趣。
因为我有聆听算法机器生成的随机音符流的经验，也许我更容易欣赏以下的音乐实例。作曲经验以及多年的听觉和音乐学习也成为我的武器。当我告诉你，施托克豪森被称作“过去 100 年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我就把专家评论当炸弹：它爆炸时，可能会蒙蔽你的眼睛。
相反，在此邀请你不要理会这些，而尽可能天真地聆听。
▲ 钢琴家 Aloys Kontarsky 与施托克豪森紧密合作，于 1965 年录制了其钢琴曲系列。他们的唱片拥有我所知道的最精彩、最诡异的封套内页解说，其内容完全不提音乐理论，反而详细描述钢琴家录制期间的午餐菜单，还有关于他用的吱吱作响的钢琴凳的说明……也许比大多数艺术评论更有意义。
最强大的美学导师，例如伯格，努力澄清而不会神秘化。其中一些（保罗·祖科夫斯基）专注于音乐经验性存在的东西，例如以计算小步舞曲组成部分的长度来掌握音乐形式。另一些，如 Benjamin Boretz，则专注于头脑中的现象，就是那些可能会增强或混淆对音乐感知的现象。为了说明这一点，当他聆听莫扎特，除了面前的音乐和自己的听觉，世界任何别的东西仿佛都不存在了：
▲ 戴假发的毕加索早期自画像，假装自己生活在古典时代…
在其中，我自由地想象，并对别人的学说甚至他们的幻想绝对不受约束地（……）尝试着让自己进入一种似乎有利于创造超然体验的精神姿态（……）如果我想象着一位作曲家在某一天对音乐本质有过超凡的启示， 而他只能用他需要创作的一首音乐来表达其所发现的体制，其音乐将是如何呢？则我把这首音乐听成当天那位作曲家对音乐整体性的理解；而最后，我听得出一位作曲家对“音乐是什么”的瞬间但完全整体性的看法……
— Benjamin Boretz
▲ 不受别人对莫扎特的看法所污染，试图用新鲜的耳朵聆听这首音乐。
……如果这就是莫扎特瞬间但整体视野中的“音乐是什么”：这是我居住过的最疯狂音乐宇宙之一（在“个人的音乐小宇宙”中，用倡导的说服语法是没有意义的，如果我能找到适当的语言来做，我需要的只是把它告诉自己和你一样。）在莫扎特音乐宇宙的关键瞬间中，音乐是人类反常行为完美累积的形象，完美的恶作剧，在其无懈可击的酷炫中，甚至是极度虐待狂，它展开一连串疯狂自我否定的轮廓和时间跨度的配置，每次都连续否认了前段最明显的含义。 砰！停止。小发作，停下来，稍微开始，暂停行动，再发作一下，然后再开始……陷入无休止的叽叽喳喳。乐段开始，感叹中断，强度瞬间放松，再次爆炸，最后以全新的模式结束，其配置无孔不入地占据整个前景空间，接着它从开头中间某处回忆起一些东西，以重新排序这些不稳定手势而跳跃，几乎不经意间回到自己的起点，将自己的能量全部跑出来。这个宇宙陷入了抽搐的混乱之中，但肇事者却没有出汗。
— Benjamin Boretz
▲ 摘自伯格的书，某人在工作桌旁布告栏上杂七杂八的图片拼贴的例子。
我知道 Ben 喜欢这首莫扎特的音乐（我也是），但此文章也提出其他问题：在没有专家帮助的情况下，怎样学会相信自己的直接观察和判断？举例，当一些音乐使我起鸡皮疙瘩，这不是一种有效的个人反应吗？
反过来，当被品牌营销操纵，当某个艺术品对我不太有意义甚至完全无价值，我能学会识别它？所有著名的艺术不一定伟大，所有伟大的艺术也不一定著名。
更上一层楼，我的倾听有多大的创造性？在音乐中我关注的是什么内容？我是否只听到别人说我要听的内容？我的倾听怎么成为自我表现的行为？
在伯格的节目中，为了表达自己，一般的人都会在自己公告牌上贴一些艺术复制明信片或其他图像。他还指出，孩子们知道如何对艺术做出个人的直接反应，也知道如何利用艺术自我表现，但后来我们被训练得忘记这样做。
在普林斯顿曾有钢琴家在排练 Ben 的一首钢琴曲。表演者抱怨踏板标记和其他记号不够具体：“作曲家的任务不就是告诉我们该怎么处理这些吗?我说，如果我开始改动音符会怎样呢？！……” Ben 的同事 JK Randall 回答：“其实，你可能会发现那样做很有趣！”
创造性包括直接观察和自由联想，也要放弃习惯和假设的限制。约翰·凯奇 1952 年的著名（或丑闻的）作品《4 分 33 秒》，除了指示表演者在规定时间内保持沉默外，没有任何记号。
它要求我们聆听所在环境的声波。它也把我们通常从意识中屏蔽掉的声音（观众的咳嗽声，椅子的摩擦声，空调风扇的嗡嗡声）化成音乐。
在其 1955 年的《实验音乐》文章，凯奇想象出一对相关的问和答：
Q：说实在的，如果这就是音乐，我也能作曲，就像你那样。
A：我有没有说什么让你觉得，我认为你很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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