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壮壮
文/李亚平
入冬以来的最寒冷的一天到来了。学校停课。
我担心壮壮吃不上东西。午睡后，穿上厚厚的长款羽绒服到楼下去找壮壮，一只手端猫粮，一只手端温水。喊了两声，楼下没有，我猜它又上温馨奶奶家前面草丛里面去了。就绕道楼东头去喊：“壮壮——”只喊了一声，就见一个小身影从草丛里一跃而出向我跑来。周围有几只猫，分别卧在温馨奶奶家台阶上，楼墙根下，以及搁物台底下，只有壮壮在草丛里，我心里一阵心疼。在几只猫惊愕狐疑的目光中，壮壮很快跑到了我脚边。我不能立即放下猫粮让它吃，那样其他几只猫都会过来没命地抢的。我唤着壮壮走到楼后，到温馨家奶奶家后窗户底下，我放下了猫粮和水，壮壮呜呜了一声，就开始吃。它的吃相很江湖，一边吃一边警惕地看着四周，我只好安慰它，别担心，我给你看着，没别的猫来。没事，吃吧吃吧。有我的安慰，它抬头的次数便少了。但是，撮猫粮的嘴巴类似小猪羔，动作很快，势头很猛，嚼得磕巴磕巴响，让我只能想到一个词，贪婪。江湖不是那么好混的。饥一顿饱一顿是常态。有追求，就要有代价啊。
我在一片片银毡似的薄雪覆盖的水泥上蹦跶。灰灰的冷硬的水泥地，灰蓝羽绒服的我，灰黑的围着白围脖的壮壮，在高楼下组成了一幅风景吧，我想。
旁边是围墙圈着的注浆站。自打我分到41号楼，住在时而因注浆而轰隆作鸣的注浆站旁已经二十三年了。这么个时间长度让我一想起来就有些恍惚。我是怎么过来这二十三年的？如果二十三年前我预知自己将在这里度过二十三年的青春——人生最美好的，最有力气的，最有激情的，最有理想情怀的——二十三年，我还会安心选择在这里吗？不知不觉的，我已经走过了连自己都很难想象的时间长途。这二十三年的光阴！更多的是琐碎，更多的劳累，更多的是气恼，更多的是抑郁，更多的是伤心。但是，也有一点温暖，也有一点美好，也有一点轻松，也有一点快乐，也有一点安慰，这就够了。那些美丽的肥皂泡般的欢欣，本来就是生活这盘大菜的盐呀，不可以放太多了，多了就废了菜，不能入口了。更为奇怪的是，反而是朴质的琐碎劳累抑郁更加深了回忆的美好滋味，我在心里庆幸，我没有把那些日子都过成轻飘飘的快乐。我庆幸我曾是一个那么想不开的人，非要拼命地讲课，非要努力争上游，非要多管闲事和学生谈心，非要熬夜改作业，非要承担了更多责任，非要按部就班自我克制地带着女儿坚持练琴唱歌跳舞画画打球游泳，非要把生活过成重瓣叠枝的花一样，不管任何人的言语。我攒钱买房子，我省吃俭用供三个孩子读书，我还坚持公交赶班三年，每天120华里，我断断续续穿拖鞋上班两年，没有让脚部手术耽误过学生一节课。我甚至几年都可以不买衣服，只为了让孩子们都能吃好，每餐吃上想吃的肉。我执着地严格要求每个孩子必须完成作业，必须保证基本的学习成绩。如今想来，我是多么感恩自己的坚持。那所有的坚持里，都包含着对自由的向往。不放任生命，不放任人生，利用现有的条件，把一切努力安顿好。也接受所有的不完美。无论多么困难，我都不曾投降。在二十多年坚韧的岁月里，我看见了自己对于人生自由的真正渴望。那是一种完全可以把控自己人生的自由意志。那是一种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也要活得自立、强大而美好的英雄精神。轰鸣二十三年的注浆站可以作证。小小的六十平米的六层楼房可以作证。
站在二十三年的出口，我似乎穿过了一条长长的隧道，终于来到明亮的一方，豁然开朗。
再看看壮壮，已经吃完了盆里的猫粮，正蹭着我的腿转圈，它这是在表达亲昵和感激。物类有别，心意相通。可是，我也知道，如果领它上楼回家，关在屋里，它是绝不肯的。它聪明得很。
放心，我不捉你。好好保护自己，饿了就到家门口找我。不饿就在外边开心地玩。啊？
抚摸着壮壮高大的身躯，感受着这神奇的小动物的体温，我喃喃告嘱。
所有的生命，都要完成它自己的追寻。外人无法阻挡。壮壮，也不例外。
我端起盆，倒掉剩下的水，回家。壮壮在我的脚边跟着我，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一会跳到左边，一会儿跑到右边，令我感觉自己像唐僧，在带着徒儿西天取经的路上，前路漫漫，我心欢乐而又庄严。
家在三楼，以往壮壮总是跟到二楼就不再跟了。因为有一次，温馨奶奶领它回我们家，夫君把它关屋里一会，它害怕了。井绳之畏犹存。
我不在意。
没想到今天它竟跟到了三楼。我开门拿猫粮，又给它放盆里一些。它开始吃，不再像小猪羔。而是细细咀嚼。一边看着我敞开的房门，眼神里还透着警惕。
我说，别害怕，我不关门，我也不关你，你安心吃吧，我给你看着人。
吃饱了，你愿意进来就进来玩会，不愿意进来就还下去，不会捉你的。
我像个唠叨的老太婆，在安慰着自己的孙子。
一边唠叨，一边心里涌起一句话——
“爱，是给予之后的放手。”
没成想，壮壮吃完就进来了，它探头探脑走过拐角看看在厨房里忙碌的夫君，又跑进小屋钻进它初次进门的避风港——床底下，然后出来，来到我脚边，蹭我的腿，用头顶我的手，意思让我抚摸它，我便从它的头顶沿着脊背一路抚到尾巴尖。就这样抚了几次，它便离开我，到阳台的推拉门前张望，它还记得阳台是它的家。可那是几个月以前的家了。流浪在外的它看着阳台上的两层猫房和长椭圆形的猫砂盆，是否有隔世之感？想当初，它被照顾得多么周到，可是不开心。它经常在我打字的时候偎依在我脚边，不知不觉睡着了，也时常跳上键盘对着我的脸瞧，好像在琢磨什么。周末如果我们都在家，它会很开心地在屋里窜来窜去，上蹿下跳，累了就在沙发上像人一样肚皮朝天地睡懒觉，一幅我的地盘我做主的模样。它从不上桌子偷吃饭。即使我给它一点肉，它也只是舔舔。不吃。我难以想象它是在怎样的状态下学会跳进垃圾箱找吃的。它的鼻尖有一层铜钱厚的食物残渣附着的疙疤。像块伤疤。因为遮住了粉嫩的鼻子。显得很难看。它转了转又走到了门外。我一直没关门。任由寒气从门外汹涌而入。只为给壮壮一份安全感，一份信任。我开始体谅到壮壮的内心。它还记得这个家。它还爱这个家。可是，它的灵魂 不能被关在家里。它的灵魂属于天地。不属于屋檐。属于树木花草夏雨秋风冬雪，唯独不属于曾被它当做避风港的床底、沙发底、阳台花架、以及餐椅。
每天每天，我们上班去，它就被关在家里。一个人挨时间。等到我们回来，吃饭的时候，它就跳上椅子，趴在我后边，贴着我的背卧着。它该多么孤独。却无法表达。它真的品尝了足够多的孤独啊。我常常于心不忍。可又没有办法。
好多次，我看到它蹲在阳台花架上，痴痴地望着楼下的花草树木猫猫狗狗人来人来，它也曾像枇杷爬上窗纱，把窗纱都抓出了洞，让我担心夏天蚊子进来。我知道，它的心里在想什么。我有一种念头。可是不敢跟夫君说。也不敢跟女儿说。我悄悄地藏着。心里怜惜着壮壮，就像怜惜多年来被困在家庭中工作中的我。
一边看着壮壮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一边回忆往事的我突然听到了楼梯间隐隐传来有人上楼的声音，就在这时，壮壮“嗖”地一下从我脚边跑出去，沿着楼梯下去了。看着壮壮的背影，我慢慢起身，唤了声“壮壮”，没有回应的“呜呜”声，我知道，敏捷如猿的壮壮已经到楼下了。我关上门，些许牵挂，却绝无幽怨。
作者简介：李亚平，山东济宁高新区杨村煤矿中学语文教师。执教语文二十三年。王君青春语文名师工作室成员。语文湿地栖居者。济宁高新区教学先进个人。在各级各类报刊杂志公众号发表文章30万字。曾获全国科幻小说奖、范仲淹文学奖。热爱生命，热爱语文，热爱写作，热爱教育。愿意经由语文教学探索生命幸福之道，见自我，见天地，见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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