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渡渡】通报

随笔一则：通报

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我们学校还隶属于煤矿，叫杨村煤矿职工子弟学校。那时流行《细节决定成败》《把信送给加西亚》这些书。矿上为了加强对员工的管理，发明了“5E6S”“ORM”等管理理念。领导带着白手套摸学校实验室储物柜上端的灰尘，只要手套变色，就对单位进行通报。我们经常停课打扫卫生。早读更是经常被占用。为的是不被通报，否则不仅丢人，而且扣工资。

 

大概矿上领导们认为底下员工思想改造还不够到位，就发明了新的办法——对全体职工进行军训。

军训果然艰苦些。但是也有很多快乐。比如拉歌，特能提气氛，促团结。然而军训也给人带来很多意外和难堪。负责我们队的是一个长得像山大王似的棕黑色皮肤男人。考验我们的不是他的严格，而是他的性格。正满脸笑容讲着笑话，突然就收紧了脸部肌肉，摆出一副阎王相，之后便是批评大家不严肃不认真不整齐不服从。因为军训只有三天，我们没来得及适应好他的性格，很多人被惩罚。一天，他正讲着笑话，大家笑着，感受着夏日里树荫下的愉快氛围。突然，他厉声大喝：“立正！谁还在那里说话？”我是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的。上学让我养成一个最突出的性格，就是胆小怕事。只要看见老师，只要看见领导，我都把他们当成我那随时爆发脾气的爸爸一样，小心伺候着，隐藏着自己的感受，生怕惹他们不高兴。可是，那天，因为他的笑声还没落地，而我微笑的嘴巴没有迅速随着勒令收拢。我总觉得由笑着变为立刻绷着脸是对面前领导的不敬，于是，嘴角依然抿着些。没想到，那教官的大手指突然指向我：“你，出列！”我不敢辩解。只好出列。

“沿篮球场南北正步走三个回合！”

那时在我们学校军训的不止是学校的老师，更多是矿上各个单位的工人，还有矿医院的医生。大概有五六百人之多。

我设想了一下，沿两个篮球场南北走三个回合正步的情景，感觉脑袋发胀，心口发闷，好像太阳更毒辣了。

懵懵地，我就走起来。因为我知道，矿上宣传栏里已经有通报部分军训中不严肃不服从的职工。

我知道，只要我服从，坚持走下来大约六百米的正步，就不会被通报。

我只记得头几步怎么走的，后来就不记得了。

那时我直到现在唯一一次感受到的最大的羞辱。

艳阳下，我知道小矿的熟悉的职工们都在一边军训，一边把探询、嘲笑、惊呆的目光投向我，像千万束毒辣的阳光。其实我谁也没敢看。但我在心里把所有人都看见了。

 

我终于走完了正步。之后好多天我一想起这件事就感到恶心呕吐。我为自己的隐忍能力感到震惊。迄今想起这件事，我的内心依然如此。

我彻底明白了什么叫法西斯。

我知道，有一种通报，是对心灵的羞辱。而后让你下不为例。

我不知道是该仇恨还是该感激这种强行施加的敬畏之心。

 

因为长期接受矿上的企业管理模式，我们的老校长也爱通报人。

不过，我没有被通报过。为了不被通报，我总是仔细研究着自己的上下班时间，以免在处理家务琐事和正点上班之间踩了雷。我常做的事情是踩点。仿佛出于天生的对被控制的反感，在高压之下，尤其在经历了一些关于职称的黑幕事件后，我对上班的热情变成了斤斤计较。仿佛早去一分钟，就会让我感觉不值得。

但踩点上班需要很高的侦察能力。

 

经过侦察，我发现，校长总是在七点半考勤，而在八点半时离开学校去市场或者家里吃饭。我要么在七点半之前到，要么就在八点半之后到，这样，校长就见不到我，就会以为我早到校了。那时，考勤很简单，校长在门口一站，看看表，说声，你迟到了哈！就扣三十块钱。当时月工资是450元。也几乎没有签过字考勤，除非有了重大的事件。不像现在，一个机器人堵住了所有如我之类踩点上班的投机分子。在先进的科技面前，我终于开始讨厌自己的“踩点心理”以及长期依赖的“踩点秘笈”。

 

言归正传。一天，一位老教师被校长通报迟到。她直接找到校长办公室，声言自己并没有迟到。因为校长的手表快了三十秒。而她的手表才是正点。校长不承认。但她不依不饶，拉着校长去看好几个地方的表。终于，校长承认了。于是，通报撤销。

从那以后，我知道，有一种通报，叫可以撤销。

 

可怜我，没有任何敢于反抗通报的念头和本领。其实，校长的手表快三十秒，是公开的秘密。

 

因为经常见到领导们使用通报必杀技，我在班级管理中也照葫芦画瓢，没想到，通报对于小孩子，一点用也不管。

除了往通报上撒尿这样的事他们干不出来，面对通报一脸灿烂的笑，撕掉通报，幸灾乐祸嘲笑别人的通报，甚至拿通报当成表彰的都有。

我深深地叹息！

深深地畏惧童年。

因为在童年那里，所谓严厉的不讲情面的通报，只配叫——开玩笑。

 

也许我跟着孩子们学得脸皮厚了，也许我是真老了，反正我好像清清楚楚记得，常常耍小把戏的我，上班25年，一次也没有被通报过。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罹患过青春期表达障碍病。因为担心别人的看法，我经常连想好的话都说不出来。因为注意观察别人脸上的表情和其他特征，我常常忘记了听对方的话，和怎么说话。因为怕说错引来矛盾和流言蜚语，我甚至经常长时间不说话。总之，为了不给别人留下坏印象、留下攻击的靶子，我对于表达自己慎之又慎。太在乎别人的看法，大概就是青春期闭锁症的来源。

 

而另一方面，每当我觉得解除了人际危机，或遇到了可以倾谈的人，我又像放开大坝的三峡水库，滔滔不绝，惊涛拍岸，乱石穿空，卷起千堆雪。仿佛雏鹰试啼，乳虎啸谷，恨不得语惊天人，令百兽震惶，风云转向。

 

于是，一些朋友说我老实木讷太死板不灵活，一些朋友说我直筒子、缺心眼、太张狂，两个极端的评价，让我常常不敢面对自己，觉得自己真是人格分裂，性格无常。

 

身边有没有和我一样的朋友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夫君总是温文尔雅，我的女儿总是含蓄敦厚。而我的内心像宇宙变幻无穷的四季，像无止息的风——无论沉默还是演说，灵魂的疆域里，时刻奔跑着一万个我。

每一个我，都无比在乎别人的评价。

 

后来，我试着做了微商，因为那时听说做微商的“最不要脸”。哈哈。原来挣脱精神之网的最好办法，是用物质的刀去砍，去割。

当你收获，当你炫耀，当你抛出诱饵，你似乎什么都无需顾忌了。而这正是一些人生的常态。

 

但是，久而久之，我体会到，微商让我虚伪地获得了精神的自由。内心的束缚仍无时不在。

因为，深夜里，总有一个声音在问自己：你真地做到了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吗？你真地可以摆脱这世界对你的束缚吗？你真的实现了内心安宁吗？

 

于是，我知道，世上有一种通报，是深夜灵魂的自我审视。仅仅凭借物质，绝对无法挣脱精神之网。

 

因此，在辞别微商多年之后，我依然不能做到全然的“不要脸”。

 

人奔四十，生活就像越来越湍急的河流，各种忙，孩子、老人、学生、朋友、亲戚……忙得我常常没有时间去想脸不脸的事。于是，我在乎别人看法的心理渐渐淡了。

 

爸爸妈妈就供出来我一个大学生，因为家里穷，没有条件再供弟弟妹妹。从一上班，我就考虑着怎么不让爸爸妈妈白供我这个大学生。我给爸爸妈妈、弟弟妹妹以及弟弟妹妹的孩子买四季的衣服，食物，买药，买学习用具，甚至把侄儿侄女接来在我的看护下上学，我渐渐不再看任何人的眼色，听任何人的声音，我只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这让我变得自信，同时也更骄傲起来。

这两年，我和学东努了一把力，为两边老人都买了电梯房，于是，我更加不在意别人的声音了。

我终于明白，一个人只有在尽了全力，才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

 

工作室的公益讲座是年前就布置的。已经有一些兄弟姐妹讲过了，而且非常优秀。特别是望军艳平的开场，给我特别大的压力。我怕自己的讲座给师傅丢人。怕得要死。我的是在3月份，还不到春节，我就时不时对学东哀叹：“啊，我可怎么讲这个公益讲座啊！”学东说，你只要尽力就行。其他不用管。

可是，我连怎么尽力也不会呀。

尽管执教二十多年，我却从来没有梳理过自己的教学思想，教育理念。如果不是遇见王君老师，我依然是那个因为晋职称的一点挫折而时刻想混到退休就算的老师。

疫情打醒了我，王君老师又唤起了我对语文教研的热情，我乘坐着青春语文的列车，飞驰而去，无法停下。

 

无论怎样，我都会梳理出我的教学思想的。我一定要竭尽全力讲这个“我的语文教学主张和实践”的公益讲座，即使丑得可怕，也要让人家看出我使出了全身力气。

 

我心里知道，一直以夸张的步伐前进的我，其实能力有限得很啊。年前，一个猝不及防的教育成果申报把我熬了个半死，翻了三次工，直到大年初七，也是规定的最后一天，才提交上。加上每个月的专栏，还有工作室其他的任务，和我两个班的语文教学工作叠加在一起，和我老想把每个细节都做好的“完美”心结叠加在一起，我感觉自己好不容易靠做微商保养了两年的容貌正迅速枯萎凋零，仿佛被上帝抽走颜色的花朵。开始了就不要趴下。我每天都在一边喘气一边告诫自己。

可是，这个讲座需要我梳理自加入工作室以来的教学思想。我突然觉得自己宁愿战死疆场，也不愿意复盘战争经过。这太痛苦了。我的性格更属于二愣子开创型的。我毫不情愿地一点一点翻看自己的十几个课例，开始的时候，我甚至找不全他们保存的位置。看着这些走过我生命的课例，我仿佛又在体验当初不分白天黑夜的苦思冥想。每一个课例都是一个幽深的洞穴。你钻进去，很久，才能钻到底，等到你爬出来，你的眼睛已经不能适应太阳。

我体验着大脑和心灵的交替诉苦。

我就是那只走不出思维之穴的《蝉》。

我也是那个高处不胜寒的范仲淹。

我是那个准备尴尬地裸身出演的皇帝。

我也是郑振铎笔下那只和世界无法沟通的三猫。

我是那个满腔热情却找不到出口的猛张飞。

我又是那个檀溪跃马前途暗淡死不甘心的刘备。

……

我看一篇课例，做一点课件，看一篇课例，做一点课件，像蠕动的爬虫，像一个哭哭啼啼叫苦连天不会做作业的孩子，连饭也吃得不香。

我其实算计着到周四交上视频的。可是没想到周四下午忠玉姐告诉我她太忙了，要让我来做海报。我才猛然惊觉，原来还需要做海报。上一次的海报还是刘飞妹妹做的。我觉得这么重要的事肯定不会让我来做。得让优秀的忠玉姐。如今，只好硬着头皮接住任务。

我的课件是做好了，可是文稿还没有整理好啊。当忠玉说她的文稿没整理好时，我想说，我的也没整理好，可是我不敢说。我想我再忙也绝对没有忠玉忙啊。惭愧让我默默地扛。

周五上午，我要把海报做出来。我的语文课只好改成名著阅读课，我布置了明确的阅读任务：跟《骆驼祥子》学习动作描写。先阅读寻找规律，再分享发现，主持人负责将关键词书写在黑板上。我就在讲桌上对着手提捣鼓我们的海报。

我以为我对不住我的语文课了。没想到没有我的滥讲，孩子们特别有秩序，分享得特别好。我心生感动，也心生惭愧，我的海报历经了一上午，四节课，总算做好了，但是却被红玲姐通知还要改。早饭和午饭都没有吃的我已经有气无力，对她说，实在没法改了，就这样吧，并发过去痛哭流涕的表情。红玲姐说，擦干眼泪，把讲座材料打包给我。我又忙了一个小时，把材料打包给她了。这之前，我只觉得写好文稿，做好课件就可以了。哪知道还有这么多复杂的程序啊。我来不及为自己的幼稚感到羞愧。征用午饭时间，把学东驱赶到卧室去吃饭，我在餐桌上最后一遍修改课件，录制视频。期间想起下午一边四十上班，心想可能踩不成点了，就跟领导请了假。说录完就去上班。后来去补请假条的时候，跟领导商量，能不能算公假，做的是教学工作的事嘛。没想到领导说，你只用了18分钟，根本不会扣钱，每个月有两个小时的额度呢。我才知道自己已经糊涂到一定程度了。

录课的时候，我是打开了两个电脑，一个电脑看课件，一个电脑看文稿，因为怕挡住了声音的输入，我得扭着头看文稿，眼睛在两个电脑上切换，声音也刻意放大分贝，因为看文稿的电脑挡住了看课件的电脑……

一边录，一边想起了我上次录讲座时，头低低地抵在电脑下端的听筒处，手里拿着稿纸，脖子因为拱着，气息虚弱，还想释放美好的声质，结果发出来的声音矫揉造作堪比皇帝面前的宫女。自己听着都不好意思。

这回可不敢再那么故作柔美之声了。

于是，这次的讲座声音就变成了“洪钟大吕”。我一出场，只见弹幕纷纷出现“亚平出场了！”“中气十足！”“亚平有激情！”“亚平，诗人！”隔着屏幕，我的脸那个热，猜想这回校门口的体温监测器绝对要报警。

 

录完了，我很想听一遍效果。可是，眼看已经过了上班的考勤时间。再听一遍就算发现毛病我也不想再录了。午饭没吃，连熬多天，我已经像引颈待戮的孬种了。

 

我把视频发给老大。

老大还要文案。

我说文案已经发给红玲姐了。并把临时链接转给了老大。老大怒了：

你不会看图是吗？

紧接着发来一张流程图。我前后看了大概有一个多小时，才发现红线圈起来的地方，原来是：文案应当第一时间发给老大，而且是周四。我懵圈了。

老大真生气了。绝不是在关心我会不会看图……

不久，青春语文群里弹出一个消息：

通报：周忠玉李亚平组未按要求及时将讲座资料发给负责人尹东和李红玲老师。下一组请注意。

 

我心里一凉。

我们青春语文群不怕师傅王君，就怕尹老大。老大是技术大拿。无论是看作业还是看人，眼睛都属老鹰的，一针见血，见血封喉。

我竟然被内心里无比崇拜的老大通报了。

我感受到一种人生的悲凉！那就是，当你竭尽全力，却发现，你“爱”的人已经离你远去。

现在我打着这些文字，其实心里是在笑的。

我是在夸大当时的感受。我在跟读者诸君开玩笑。哈哈。

 

当时我其实在想，我应该在通报面前产生一种像我年轻时的气愤抑或委屈。

但我没有。我心静如水。我无比释然。我甚至想和愤怒的尹老大开个玩笑，发个搞笑的表情。

 

但是我克制住了恶作剧意识。让青春语文群安静地看会通报吧。别破坏了通报的美意。

我的克制拐向了学东。

我对他说：我被通报了！

他立刻头大：什么时候？！

我说：刚才！

他：……

我说：而且是全国通报！

他：我以为什么呢，你那个不叫通报。

我假装生气：我宁愿被学校通报，也不想被青春语文通报。

他：你尽力了。你快去吃饭吧。

我说：那倒是。我其实也不觉得难堪。

我又在济宁群里跟几个弟弟妹妹说了，结果现辉说：

在我心里，您被表扬和被批评一样光荣。

把我个得意的！

 

我明白了，有一种通报，叫竭尽全力，开怀大笑。

 

所以，如遇所爱，请竭尽全力。即便被通报，也依然美丽。

 

感谢王君老师一路引领，感谢尹东大哥一路扶持。

 

青春语文，恪守最不完美的创新比最完美的守成伟大一百倍之信条，高扬时代风帆，勇拓创新之旅，让课堂充满青春，让青春充满朝气！

让每一个语文老师活出专业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