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爱情
（李亚平）
爱情，是生命与世界连接的渴望。——题记
我见过许多种爱情。有我自己的，也有别人的。如果你想听，就听听吧。
在我小学毕业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要离开村庄到镇上上学去了。我将离开我的小伙伴。那些小伙伴里有我大爷家的两个儿子，有我同村的男同学，甚至还有打过架的，骂过架的，同样被想起的，竟然还有一个被大家叫“流氓”的，他常常对女生做出勾引的动作。
那时候不知道爱情这个词。只知道人长大了都是要找对象结婚的。于是我的这份不舍之情就在出外上学之前幻化成了悲壮的结婚期待。
我在心里一遍遍叩访每一个身边的同龄人，想哪一个适合做我的对象；然后，模模糊糊地，也没确定是哪一个人，就悲壮地告诉自己：等学成归来就和他结婚！
今天想来，那个他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童年”。
但是，当时这是不能说出口的。我必须隐藏着这个信念。因为，一旦说出口，好像就泄露了天机。而天机是不可泄露的。
也不能告诉本人。因为，这是一个多么悲壮的等待。如果提前说了，那就没有了内心默默付出的崇高感，就没有了悲壮。而悲壮，恰恰是我觉得人生应当经历的过程。仿佛不悲壮就不崇高，仿佛这样的情怀始终都应当是一场等待，而非实现似的。
当然，随着真正到镇上上了初中，我立马就把村里的小伙伴忘得一个不剩。连回家也想不起来找他们玩，包括女伴。
这是我第一次想到结婚这样的词。哈哈！天命之年回忆这些感觉就像在抚摸小时候自己缝的布娃娃，那么丑，又那么真，像一堆美好的灰烬。
然而，今天的我知道，那不叫爱情，那是一种对人对事的珍惜与留恋。爱情的帽子，常常随便被戴在其他情感的头上。
我有一个女同学，小学就谈恋爱。当我上高中时，她私奔到了邻村男朋友家。她的父母气疯了，不让她进门，隔着墙头扔给她一个枕头，算作嫁妆。虽然伤风败俗，但她和丈夫相亲相爱，积极劳动，后在村头开了一家批发部，售卖日用品和蔬菜水果之类，日子过得是比一般人红火的。等到儿媳妇进了门，生了孙子，两口子不知道为什么竟闹起了离婚，我那女同学的自由个性又展示出来，一下子把自己嫁到了离家一千里外的青岛，再也不回家乡了。
我有个初中同学，邻班的，身材和脸庞都长得特漂亮，像林青霞，是男生们的目光终点站。可是，只有一个男生得以走近她。那男生也是瘦瘦高高的，像个文弱书生，腮上有两簇青春痘，显出青涩来。两个人的学业成绩都是中等偏上的。可是爱情让他们不愿意继续求学，初中毕业就在两家老人支持下结婚了。我在外上大学期间，听说他们的婚姻很不幸福，经常吵架，闹离婚，搅得四邻不安。再后来，听说，终于离婚了。
我自己也有一个喜欢我的男生。他总喜欢给我写信，写诗，那种赞美理想，鼓励我追求梦想之类，可是，越读他的信，我越不想追求梦想，我只想追求和他在一起谈梦想。后来我才知道，当一个异性在你面前大谈梦想的时候，大概是他最不想追求梦想的时候，也是他想把你从梦想身边扯开的时候。年少懵懂，往往像舔舐利刃的北极熊，饮着梦想的热血，把梦想一点点榨干，直至无力倒下。那些大谈梦想的少年，往往只满足于谈谈梦想而已，他们的灵魂深处，其实在逃避着梦想，而只渴望目前的风花雪月。
高中的时候，有一个特别美丽而又大方开朗活泼的女同学，她的脸庞像三月的阳光，她的身姿像春天的白杨，她的声音仿佛鸟鸣和清泉的合唱，她的才华像莺飞草长，连我这个女生都有点暗恋她。当我得知她喜欢上我们班班长时，心里甚至惋惜。那么美，她仿佛只应该属于自己，而不应该被别的任何一个人或者一件物体给遮映。她应当永远是绽放在春风里的一朵花。可是，她每天给班长买早饭、买午饭、买晚饭，每天为班长刷快餐杯、洗筷子、扔垃圾，每天看不见班长就到处找，每天喊着班长的名字“**呢？”“**呢？”我听了都好难过。我不希望她被谁给拴住。我希望她永远自由着，美丽着，不要被什么给拽斜了身影。高考后，我向同学打听我这位女同学跟班长的事儿怎么样了，大家都说，早黄了，你怎么不知道？我心里竟一阵轻松，可算黄了。我那女同学从来都不知道我是如此喜欢她，直到今天。
大学时，同宿舍一个女生喜欢上班里一个男生。女生多愁善感，对那男生喜欢得不得了。可是男生天天打哈哈，大大咧咧不为所动。我和女生邻铺，有一次竟听见她在被窝里偷哭。我心里很是替女生鸣不平。觉得那男生真是狠心。第二天，我见了那男生就给他一副严肃的脸色。那男生惊疑地看着我，不知道她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我。我也不和他说话。我只喊着女生一块出去玩。装作看不见他似的昂着头从他身边走出教室去。但是这女生特别不争气，他偏要隔着我歪过头去，展开笑容举起小手跟那男生示意。我突然就领悟了鲁迅先生的作品主题：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毕业了，听说那女生苦苦哀求男生接纳这份感情，可是男生把女生送到火车站，摆手说：“祝你幸福。”一副云淡风轻。后来说起来，这男同学永远都只是云淡风轻对待这段绯闻。我每次都对他的云淡风轻感到气愤：你可以不接受这份感情，但请表现得善解人意一点好不好？有点同情心好不好？那男生却说：你不懂，善解人意、同情，就是让步，就是对她不负责，对我自己也是不负责。我不能让步。我要对她负责，对我自己负责。不能模棱两可。一瞬间，我对这男生肃然起敬。
多少人喊着“只为今生拥有”，逢场作戏地对待爱情，欺骗对方也欺骗自己。唯有这位男生，理智而又温情。
是的，请记得，在爱情的道路上，别人的云淡风轻，也许是对你最大的保护。你的痛不欲生，也许只是得不到的自私发泄。
十几年后，我和男生再见面，他向我介绍自己的夫人。而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的夫人：那是白胖温柔甜美的一朵栀子花，笑眯眯会说话的双眼皮大眼睛，身高一米六五，言谈中，让人如沐春风。你会觉得，只要跟她在一起，生活就永远是春天。这些特征都跟我那肤色偏黑，身材过瘦，言谈拘谨，心态过敏的女同学有天壤之别。我这男同学很明白自己想要的是哪一种女子啊。对于不喜欢而靠近来的，他绝不去捡便宜，欺骗自己，欺骗别人，忽悠自己的感情，玩弄自己的青春，他是多么智慧而清醒。
多少人的悲剧，都是因为缺乏这份智慧，这份清醒。这份缺乏，导致貌似多情，其实无情。
我有一个网络上的女朋友，丈夫是高层管理人员。一天三顿在外边吃饭。甚至有时因为出差一年不着家。一个偶然的机会，这位女朋友跳完广场舞回家的路上，遇见了一个和她主动打招呼的男人，原来是附近的邻居。说是老早就认识她。再后来，遇到的时候，这位女朋友也主动跟这位男士打招呼。两个人的见面频率越来越高，终于发展到了滥俗的剧情。双方难舍难分。也谈论各自的家庭，各自的收入，各自的对象，各自的孩子，好的方面，不好的方面，都极为坦诚，也极为投缘。后来，那位女朋友咨询我：该怎样对待这种感情呢？我问她：你问问自己，舍得自己经营多年的家庭吗？你再问问他，舍得他的家庭吗？如果双方有一方是否定的回答。那么，刹车就是了。智慧，就在于当断则断。他，本来就是你的一段经历，而非全部的人生。没有人是你全部的人生。你的人生的每一步，都是你主动的取舍。而非被动地接受。考察一段感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分开。像窖藏的酒，只需经过时间的酝酿，你无须去牵挂太多。
爱情的地基，是人品。一个善良的人，他不会因为自己的私情，把痛苦强加给任何人，尤其是无辜的人。凡是执意追求爱情而置其他于不顾的人，往往也是自私狭隘甚至平庸无能的。
所有的爱情，从原始冲动引燃，到柴米油盐风霜雨雪之旅，都在检测着人品。
所以，我总要在歌唱爱情之前，先歌唱那些春风般温暖的人性。
爱情从来都不单纯。也不可能单纯。它就像两个系统，需要有很多兼容的程序。在生物性的相吸之外，两个人的生活习惯、三观水准、知识视野、思维方式、人际网络、生存能力、成长潜力、审美水平、财富观念、职业爱好、性格气质包括家庭背景等等太多因素随时袭击所谓的“爱情”，而这些因素之中，没有一种不是随时变化的。所以，爱情也要时刻面临多个维度的考验。所以，所谓爱情，不过是两个生命，准备携起手来一起面对浩渺人生，一起迎接生命中的各种变化。
网络上流传一句话：当你爱上一个人，你要准备接受他的一切。
因此有的人认为，无论对方怎么样都应该接受。也有人认为，自己无论怎样对方都应该接受。不是这样的。而现实是，你永远都不可能无条件接受任何一个人的一切。爱像花草，随季节而隐现，爱像流水，因地势而起伏。不允许爱有变化，是不现实的。唯一应对的办法是——
一个人，无论爱还是被爱，都要努力发展自己，不断完善自己，才有能力去爱别人，才有持续被爱的资本。
生命是一种向上的力量和期待。
谁会爱一个走下坡路的人呢？
如果谁强迫我们爱上一个走下坡路的人，那就是一种难言的痛苦。如果我们爱上了走下坡路的人，说明我们自己也在走下坡路。两个走下坡路的生命怎么会孕育出美好的爱情呢？
我们看到很多人在爱情的道路上无法再走下去，其实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其中至少一方已经不肯努力发展自己，保持良好的生命姿态（包括心灵的美好）。当思想走下坡路的时候，当不再为梦想付出的时候，当一个生命要躺平的时候，当索要多过付出的时候，爱情就会转身不见。
爱情，不只是走向一个人，而是走向一种与自己大为迥异的生命系统。
我们看黛玉的爱情，是一种全盘接纳也全盘皆输的爱情。这么专一执着忘我单纯的爱怎么就成了一场悲剧？细细考究，就会发现，黛玉没有为爱情谋划未来的立足之地，她的爱情，从来不曾落地，那是少年人心中的一场风花雪月，一接触现实的柴米油盐，便消失了。以黛玉之聪慧，不可能不会谋划未来，之所以没有谋划，是因为只醉心于爱情，而忘记了爱情大厦应当建立在现实的地基上。对比之下，宝钗就特别理性。她察言观色，团结宝玉的一切家人，也注意宝玉的上进心，更敏锐地觉察到宝玉对黛玉的特殊感情，然而有心计的她藏而不露，只是慢慢地进行爱情的供给侧结构性建设，在爱情面前表现得足够耐心，足够智慧，足够理性。她的悲剧在于，她把宝玉当成了一个猎物。她不知道三观不合对于爱情的一票否决权。
所以，读《红楼梦》，我总是为黛玉可惜：既然倾心相爱，三观一致，为什么不能好好地经营爱情的供给侧？反而动不动就耍性子、乱了章法？我也总是为宝钗遗憾：既然有心怜卿，多方经营，为什么不多了解一下宝玉的内心？
和宝钗一样，虎妞也是爱情的狩猎者。
她观察到祥子要强，勤快，老实，能干，没有不良嗜好，从心眼里喜欢祥子，于是她设计独处，以佳肴美酒，引诱祥子上钩。只有18岁的祥子没有父母的指点，也没有恋爱的经验，面对勾引，他一番犹豫后将计就计，三杯酒下肚，就和心目中又老又丑又厉害又不要脸的虎妞发生了关系。
当虎妞以怀孕要挟逼婚，祥子又惊又怕又恨又悔，痛苦万分。却又不敢不承担责任。
虎妞是幸运的吗？
结婚后，祥子没有一天爱过虎妞。他恨虎妞甚至超过了恨抢他车的大兵，超过了恨抢他钱的孙侦探。他把虎妞称为“走兽”。
而虎妞还以为自己带着钱财下嫁一个乡下脑袋，是爱情道路上的孤勇者，应当得到祥子的偏爱才对。
另外，出于传统心理，虎妞认为自已作为一个女性，在那个保守年代里，能够主动地选择男人，自己是付出了巨大勇气和代价的。虎妞，很为自己的“虎劲”得意。
她实心实意地爱着祥子，喜欢着祥子。却不知道祥子为了逃避她，几乎想跳进河里淹死。
这就是狩猎型爱情的悲剧。一个热情似烈火，一个冰冷如死灰。感情根本不在同一时空。
因为从一开始，虎妞就没有给感情“密接”的机会。
她费尽心机诱骗、威逼、讨好，却从来没有问一问祥子对自己的看法，喜欢不喜欢自己。她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乡下穷小子祥子应该喜欢她这个城里车行老板的女儿，喜欢她的身份和钱财。唯独忘了自己这个人让不让祥子喜欢。或者说爱情会使人盲目，虎妞因为喜欢祥子而想当然认为祥子也肯定喜欢自己。
虎妞，绝没有想到，正是她抛弃一切选择的祥子送了她的命。正是她认为看不上她人也应该看上她钱财的祥子为了二十块钱的接生费眼睁睁看着她一尸两命死在床上。被狩猎的猎物大概有着比猎人还要狠毒的心吧。你猎取了他的自由，他就会猎取你的命。而一个对于爱情没有选择能力得过且过的人，也必然会让爱他的人失望。
在面对小福子时，祥子露出了他在爱情面前的本来面目。他说：“穷人是不配拥有爱情的，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
祥子很爱小福子。在他的心里，小福子温柔，体贴，善良，美丽，有着让人着迷的女性美。然而，当他一想到，接受小福子，就等于接受他那个酗酒不讲理的爹和两个张着嘴巴的弟弟，祥子就逃跑了。他说：等我混好了就来找你。
天哪，谁知道他祥子什么时候能混好啊！小福子把自己卖给了白房子，因受不得凌辱而上吊自尽。
所谓“混好了就来找你”只不过是祥子的逃遁托词。
祥子，是一个在爱情面前多么不堪，多么没有担当，多么懦弱可恨的男人。
这一切都是因为，祥子，生存能力太低下了。
无论是谁引诱他，他都会傻傻上当：一声“大个子”就会让他冒险拉车，一个鸡腿就让他糊里糊涂和虎妞发生了关系；
无论是谁威逼他，他都会怯怯就范：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孙侦探一番话就让他拿出了所有的积蓄，而他明明可以一拳打翻这个从来不认识的人；
无论是谁帮助他，他也都会恩将仇报。救过祥子的曹先生无论如何想不到，他心目中老实的祥子竟也会起念偷他的东西。
祥子，是一个在善恶分界线上徘徊不定的人，是一个在爱恨面前挺不直脊梁骨的人，是一个在困境面前只会灰心丧气的人，是一个没有自知之明也没有知人之智的人。
一个缺乏生存能力、丧失自主精神、对生命没有耐心和慈悲的人，是无法对爱情保持忠诚，负责到底的。
因此，一份好的爱情，一定是给那些优秀的人准备的。
在《骆驼祥子》聊书课上，一个女同学向我建议：老师，你提这样一个问题让大家讨论好不好？就是，假如祥子和小福子结合了，他以后的生活会怎样？会不会拥有幸福的一生？
我顿时呆住。
太小看今天的孩子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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