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羔死了
李亚平
公公年近耄耋,几经劝说,就是不肯放下侍弄地、养鸡羊的生活。
眼看冬天都无力铲动碳疙瘩了,他还是不肯答应跟我们去有暖气的楼上住。
长年的田园劳作,加之吸烟的爱好,去年春节前夕,公公查出了肺炎合并肺气肿,病情严重得都出现了幻觉,才肯同意把他刚买来的心心念念的小母羊寄养在邻居家里,来我们楼上过春节。可春节一过,还没等身体恢复好,他就和婆婆一起偷偷租车回老家了。
他惦记他的羊。
公公没有女儿,我常假装女儿撒娇:“年纪这么大了,你养羊,谁养你啊?”公公掂起烟锅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像个赌气的小孩子:“管我干嘛!”他每天去地里给羊薅草。刮风下雨也不耽搁。
唉,我和东望着他的背影长叹一口气!
年老的人都这么倔吗?
不过公公从不跟他的羊倔。
羊该喝水了,公公专门烧一锅开水,烫玉米糁子,用勺子搅匀了,稀稠正好,再默默地弯腰端起来送羊圈里去,看着羊喝,直到羊喝完,他拎出盆来,再牵羊上坡吃草。
做这些事情,他总是不紧不慢,极享受。好像世间除了养羊就没有别的更幸福的事情了。
从我进了门,亲眼见他养过好多只羊。都卖掉了。每次卖掉,我都偷偷地心疼。却不见公公心疼。他好像卖掉的是一件破家具。
我觉得看公公喂养和看公公卖羊简直就像看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公公养羊极为深情。
他从不呵斥羊半句。也从不忘记给羊加草,喂汤,冬天还要给羊多抱些柴火供羊取暖。夏天不管多么热,也要把羊牵出圈到树荫下乘凉。
他总是喂母羊,兴致勃勃地期待着下小羊羔。喂大了,再毫不怜惜地卖掉。
我喜欢小羊羔,也最烦小羊羔。公公养到小羊羔,哪里叫小羊羔啊!那简直是一群无法无天、自以为是、横冲直撞、没头没脑的野猴子!
假如院里有几只小羊羔,你就瞧吧!
早晨刚清扫的院子,不一会儿就又洒满了黑豆般的羊屎蛋儿。
厨房一个不小心忘了锁,它们会一个个排着从锅台上跳到锅台下,仿佛一个个笨得要死的跳水运动员,跳下来的时候,还不忘甩一甩头,像自恋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青年。
上房顶的楼梯如果忘了挡,那就更出大乱子了!它们会傻不拉几地在平方顶上蹦来蹦去,溜溜达达,而眼睛又不看脚底下。于是乎,狂妄自大的悲剧上演了——一次,有一只明明长着双眼皮大眼睛的少年公羊从两家平房顶的空隙间直直漏了下去,像一块不会挣扎的大石头,重重地掉到了水泥地上!佟地一声响,我们正在屋里摸不着头脑,后院传来邻居的大叫:“谁家的羊掉下来了!”
公公急忙奔出门,而我和学东却跑上了楼顶,因为我们记得羊是刚刚爬上楼顶的,不会这么快就掉下去了吧。我们想确证一下是不是自己家的羊。
结果,没等我们上楼顶,公公就喊,快来,学东,把羊帮我抱出来!
学东跑过去,我也跑过去。
羊掉下去的地方,正好被邻居用水泥砖圈了起来,因为那是阴沟经过的地方。
还好当时里面没有水,学东迈大长腿进去,羊想站起来,挪了挪身子,却动不了。
腿摔坏了吧?
公公紧张地自言自语。
学东一边捉羊一边说:“活该!谁叫它这么不老实!”
我也说:“吃亏长教训。看看下回还上楼顶疯不?”
旁边公公叹息一声:“嗨,它懂个啥?”
我暗想,我们妯俚俩生了仨女孩,莫不是公公把羊羔当孙子养了?
还好那只羊的腿只是受了伤,没有摔断,不然,估计公公得心疼得吃不下饭。
因为公公的溺爱和放纵,家里的每一只羊都不怕人,它们的眼睛好像会说话。它们的叫声好像比别的羊拐的弯多。一到它们饿了的时候,它们会像小孩一样准时咩咩叫,温柔地,又急迫的那种,仿佛不是在讨饭吃,而是在撒娇。
也许就是在撒娇吧。因为母羊的奶常常不够吃,几乎每一只小羊羔都享受过公公手里的奶瓶。它们亲近公公,就像亲近羊妈妈身上的味道。公公,坚持了活成了羊的奶妈。
不止养羊,公公养任何动物都充满慈爱。
他养的小黄狗,来人还没进门,就能通过动静判断出是谁,而发出不同的汪汪声,
他养的大公鸡,一到天黑,主动落到鸡笼子上,等着公公把他捉进笼子去。
公公,简直深谙养动物之道,懂得如何与动物相处。
公公当了几十年野会计,替村里一个拥有各种农田机械的人家起账。西巩庄是一个大村,几百户人家,公公从未跟任何一个人红过脸。
他亦深谙与人相处之道。
作为他的儿媳妇,我的观察了几十年的结果是:公公待人待物,总是真诚对待当下的交往。他很少跟人乱开玩笑。他也从不嘲讽人。他对不幸者总是充满同情,竭尽所能的帮助。他对霸道的人总是充满叹息,无可奈何地摇头。他对于公家的事情,总是办得童叟无欺,一清二白。他从不把私心用到与人争夺利益上。他甚至,经常显得有点傻——因为他爱操心,操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心。每当他拿起一块馒头,他总会感慨:现在的人啊。
从我的私心来说,最赞赏公公的,是种地很少打药,上化肥。因为他坚持一个观点,阳光不够,风雨不够,冬天不够冷,夏天不够热,那就没有好粮食好果木吃。在那个面山背河的黄土地上,他默默践行着自己的种地科学。我们,总是在周末回老家的时候,怀着惭愧拿走一些他用自己的信念种出来的粮食和蔬菜。
这也是最近几年,我们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勤的一个原因。我们越来越认识到吃绿色原生态粮食蔬菜的必要。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公公婆婆,都显老了。
于是,这个周末我们又回老家了。
拿出我们在路上买的一个西瓜,切开了,我们和公公婆婆一起吃。不知怎么,同样的东西,在公公婆婆身边吃,就比在杨村矿吃着好吃。这半路买来的西瓜也是,特别沙,特别甜。
吃完了瓜,学东收拾西瓜皮准备丢进羊圈,却发现公公说的几只刚出生的小羊羔不在。
他奇怪:小羊羔呢?
都死了。
公公说。
婆婆抢着说:“前几天他们给抱来一捆草,里面夹了一些麦穗,就给毒死了。”
吃麦穗怎么会死?我叫。
“麦穗打药呵!”婆婆无奈地说。
那大羊吃草,小羊羔吃奶,怎么会死?
我又叫。
公公看看我。不语。
婆婆解释:“小羊羔喝妈妈的奶,就毒死了。”
我无语。
过一会儿,公公说:“小兰家的土豆也不能吃了。”
婆婆接过话头:“打药打的。”
我和学东都不说话。
公公喝了一口茶,说:“滕县界河的土豆自己家都不吃,都卖给别人。”
婆婆也喝了一口茶,对我们说:“小兰刚才来说了,她家的土豆都不能吃,得全部卖掉,叫咱给她留一框吃。”
卖给别人不有毒吗?我好像突然想起什么。
“都是卖给别人。现在种地的哪有吃自己种的粮食的?”公公又喝了一口茶。
我们知道自己每天吃的什么。但想到活生生无法无天的小羊羔一下子挣扎着全死去,心里无法不感到震惊和自私的担忧。
“你说这人以后怎么活唉。”公公突然叹息一声。
我和学东相对无言。
我心里想,人对人,还不如公公对一只羊、对一只狗——爱惜。
临来的时候,公公带我们到地里挖他自己种的土豆。一边挖一边对我们说:“这个从头到尾一点药没打。你们过端午节回金乡给他们带着点。”
金乡,是我的娘家。我的爹娘,早几年就不种地了。和妹妹在城里生活,经常感慨:“现在的粮食啊蔬菜啊,都搁不住,搁几天就烂了。”
拎着公公种的土豆,我突然醒悟:是因为人心先烂,粮食蔬菜才不经搁啊。
只要自己不吃,谁吃都无所谓。
人类,难道都像公公卖掉羊一样,随便就卖掉了自己的良心?
如今的发展,看起来一切都正常,但是,细想起来总让人感觉心里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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