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渡渡】父亲节，凝视一块乌云

父亲节，我凝视一块乌云

李亚平

父亲曾经是我心头的一块乌云。

我脸上有一条隐隐约约的疤痕。小的时候并未看出来，如今年华递减，竟然越来越清晰，才发觉原来自己长得也有缺陷——暗暗后悔曾经的张狂。偶然的一次聊天，从妈妈那里得知，在我小时候，有一次爸爸妈妈吵架，爸爸赶妈妈走。妈妈走出家门的时候，两三岁的我在后面追，一个不小心，摔趴在地上，被东北黑土地啃得满脸是血。

于是我知道了，这疤痕的账得记爸爸头上：肯定是他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妈。

而我妈肯定是天底下最好的妈。不喜欢我妈，那就是他的错。不喜欢我，那是他最大的错。

我上小学四年级时，有一次晚上做数学题，有一道题不会做，就问爸爸。爸爸于是陪我一起喂蚊子，熬灯油，盯书本，转铅笔……我爸也够笨。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的后背突然被拍了一下，心肝都瞬间颤起来，前胸一下子磕在桌沿上，我睁眼一看，原来还是在灯下，爸爸每天上弦的机械手表指针指到12点。我想哭，可没敢。爸爸像阿Q那样骂了一句，开始给我讲题。我猜他也是困得够呛了。就没记他的愁。

第二天，我们学校所在的整个西南管区进行数学竞赛。记得的当时是所有学生都参加的。卷子上有爸爸刚给我讲过的这道题。过了两天成绩下来，我是第一名，79分。我的天！我从来没得过第一名。吃午饭的时候，我很矜持地把第一名的消息告诉我爸爸妈妈和弟弟妹妹。盼着一顿猛夸。

可是爸爸却问：“得了多少分？”

“79分。”我很淡定。全然不知道风暴要来。

“考这点分还有脸回家说！”爸爸几乎低吼。

妈妈看了看我的脸色，说：“第一就行吧，几分也是第一名。”

弟弟妹妹都看看我的脸，再看看爸爸的脸，听着他继续喷火：“第一也不行！”

我端着碗，悄悄跑到屋后去了。

妈妈追过来：“平，别哭了，你爸就那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是想让你更好。”

爸爸让我感觉家庭生活真是一个牢笼。

一天，爸爸妈妈弟弟妹妹都去地里了，只留我一个人在家写作业。

整个村子里都知道我“认学”。于是，我也刻意装着很“认学”，目的之一就是可以少去地里干活，一个人可以在家里喘口气，打着学习的名义看看课外书，甚至睡会懒觉。

不过这天，我良心发现，要为家里人晒晒被子。院子里的铁条拴得太高，我得抱着被子，踩上一条凳子，再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厚厚的棉被搭到铁条上。几条被子都晒好了，看着被子在空中摆荡，我心里感觉柔和得很，突然想趴在被子上荡个秋千。于是我就往上一趴，脚下却蹬翻了凳子。就在这时，铁条突然断了，一铁条的被子全落在了地上，伴随着落在地上的，还有上牙突然咬了下嘴唇的我。我趴在满是被子的院子里，感到很搞笑，于是自己忍不住傻笑起来。小妹妹突然进院子来，一见到趴在地上的我，吓得边退边尖叫：“呀——大姐姐，你的嘴上全是血！你还笑！”

感到戏剧化的我更加想笑了，哈哈哈，哈哈哈——

七岁的小妹跑着去地里找爸妈去了。

中午饭的时候，我的嘴巴被赤脚医生给贴了胶布什么的，糊得不方便吃饭。妈妈不停叹息：“大平也太怪了，这把嘴摔坏了，可咋整。”我听着妈妈的话，想着满地的被子而我趴在其中的情景，仍然想笑。我本来想做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阿，而且正在兴头上，哪知道突然摔了个狗啃泥——那时的我正是光听听“狗啃泥”这三个字都想笑的年龄。

爸爸脸色阴沉地端着饭碗吃饭，突然说了句：“笑吧，长个豁子嘴，哪个大学都不要了。”

我那时才上三年级，早已经写过一篇日记《我想上大学》。

我的眼泪掉下来。

端着碗，我又来到了屋后。

妈妈跟过来：“平，你爸跟你闹着玩，吓唬你呢。大学看的是学问，又不看嘴长啥样。”

对呀，我不哭了；却觉得爸爸更讨厌了。

爸爸打妈妈是真打。

一次，在厨房里，不知为什么他们俩打起来。

妈妈倒在了地上，爸爸就骑上去，提着拳头对着妈妈的脸，威胁妈妈。

一旁的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在心里衡量了一下距离和时间，凑上去就给了爸爸的脸一巴掌。爸爸看着我，呆了一下——他大概没想到我竟敢打他。

我自己也很害怕。打完他我就退到后边去。

不过爸爸接着也没兴趣打妈妈了。他起来，出去了。

如今想起来，爸爸太像高尔基《童年》里的外祖父了。

有一次，大概秋天的早晨，7点钟左右，我和弟弟妹妹刚起来，妈妈突然从地里回来。她通常这个点是不会回来的。要和爸爸一起在地里干活到八九点钟才回来做早饭吃。

我们就问：“妈妈，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

妈妈垂头丧气地说：“你把要拿镰刀捋死我。我不干活了。看他怎么捋死我。”

我们都生爸爸的气。相信他做得出来。

可是嘴里对妈妈说：“妈妈，别生气了，爸爸也就是说说，他的脾气不好。”

妈妈却掉了泪：“还说说，他都跑过来了，要杀了我。”

我和弟弟妹妹气愤填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怎么会有这样的爹？！

大概妈妈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有一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天黑了，妈妈没回来。爸爸来到家，也不做晚饭，对我们说：“你妈妈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我们都呆了，不相信他说的话。

然而他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开始给我们安排前途。

他说：“大平去你姥姥家，小二跟你四姨，小三就上你霞姨家去吧。小四跟你姑姑。高峰就跟着我。你妈妈不在，我养不了你们。”

我们都凄然。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那天没吃饭，夜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但是第二天，我们一睁眼，妈妈竟然在厨房里给我们做早饭。

对着爸爸的房间，我们都恨得牙痒痒。

我们跑去厨房里，小声问妈妈昨天夜里去哪里了。

妈妈说：“还能去哪里，去你姥姥家了。”

“妈妈，你和爸爸离婚吧。我们都跟你。”我们劝妈妈。

妈妈却笑了：“离婚，谁来养活你们？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多大本事呢。“

我们也便无奈。只好时刻准备着他们吵架。

常常，在他们吵架时，我们瞪大了眼睛听。而在他们不吵时，弟弟妹妹去玩耍，我却躲在一边儿偷偷哭泣。

因为觉得生活真难过。

生活确实难过。

吵架的爸爸妈妈依然要拼死拼活地干地里活。

妈妈和壮劳力一样干。割麦子、打场、砍棒子秸、拉粪、耙地、牵牲口、上化肥、打农药、薅棉花柴、扛袋子，妈妈样样落不下。

爸爸也要干。八亩地的棒子秸，爸爸常是一个人砍完的，我记得自己常盯着他砍棒子秸的背影出神。爸爸干活是很利索很干净的那种人，砍完的棒子秸都在身后放得整整齐齐，几乎纹丝不乱。割麦子也是一样。

爸爸也很能吃苦。

一年的夏天，特别干旱。棒子地里都变成沙土窝了，光脚走一趟，烫得脚生疼，眼看着棒子苗都打卷儿发蔫得要旱死。爸爸领着我们去地里给棒子上化肥。

一撅一锨沙土，我们就问：“旱成这样，化肥能管用吗？”

在我们干活的时候，爸爸说话的语气总是很正常的。他说：“等等看，看看天下雨不，下雨就管，不下雨就不管。”

我那时很替爸爸愁我们一家人的生计。也隐约地猜到了爸爸经常发火的原因。用一个词叫：“困兽犹斗”。

爸爸给我们的感觉总是很暴躁，很粗鲁，用妈妈的话说，很缺心眼儿。

但我看过爸爸的一个笔记本，上面写着一首诗，时间大概是我们全家住在黑龙江的时候，

我记不清诗的内容了，只记住了大致的含义，是思念家乡，感慨年华流逝怀才不遇的。我大概是在高中时发现的，感觉诗写得很有些才华。

爸爸和妈妈都反复说过，说爸爸上学时文章写得好，但是后来因为文革跟错了人，没能施展才华。而他的一些同学却都做官的做官，发达的发达。

爸爸总是羡慕当官的。

一次，妈妈边做饭边唠叨：“人家都这长那长的，你是啥长？我看你是脾气长（音涨）”

爸爸那天不知道为什么竟不骂妈妈，他边向堂屋走边大笑：“我是什么长（音涨）？他们都没有我的官大！”

“你是什么官？”我们和妈妈一样好奇加不屑了。

“我什么官？我是省长！”爸爸昂首挺胸。

“你怎么是省长的？”妈妈质疑。

“我不喝酒不抽烟不赌博，吃个馒头都算计着，谁有我省？我不是省长是什么？”

“哈哈哈——”我家院子里内外于是充满了快活的笑声。

“笑。我还是团长呢。”爸爸又说。

“怎么还是团长？”我们摸不着头脑。

“冬天那么冷，连个厚被子都没有，不都冻得团起来了么？”爸爸依然笑。

“哈哈哈——”我们也都笑。

爸爸如果会朋友，一定山南海北的吹牛。

说他去过哪里，干过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帮助过哪些人，跟什么样的人打过架，最后一定是他赢的。据他自己说，他还被人家认作干儿子，照顾一个无依无靠的老太太一两个月。

爸爸这些广告都起了作用。每当我们想不认他做爸爸的时候，就会感到有些可惜。毕竟他也被人家当过干儿子呢。他也有他的一些好处。

夏天割麦子的时候，爸爸会从代销点里要来一提啤酒，一提可乐。

我们喝可乐，爸爸喝啤酒，一上午就喝完。学着爸爸，我也跟着喝啤酒解渴；难喝，可喝下去倒也没什么。

让我想不到的是，这解渴的玩意儿竟然是城里人煞有介事推杯换盏的酒席上的“酒”。

啤酒，能叫酒么？在我看来就是茶水般的东西而已。因为爸爸一个人也能喝两提的，假如有足够的钱买的话。

在东北山上当采伐队长的时候，雪窝里伐木的爸爸每天要喝一两瓶白酒。那是御寒的。不像如今有些人，纯粹为了显摆自己能喝。

爸爸能吃辣椒。尤其青辣椒。

苦夏，中午，我常常把从地里新摘的羊角秦椒清炒了，给爸爸吃，自己也吃，我们爷俩是家里特别能吃辣的一族，一盘吃完再炒一盘，院子里用三块砖架起的地锅，就是我的工具。吃着辣椒，爸爸的脾气反而是很温和的。

我曾经在傍晚的时候独自骑自行车穿过一人多高的玉米地包围着的小路赶往十里地之外的初中学校。那时候经常流传着哪里哪里又有劫路的这样的消息。还有一个人劫路误把自己儿子杀死的故事。夕阳落山的时候，这些故事就在我的心头此起彼伏跳跃。我简直想跪下求夕阳慢点落。

当我快到学校的时候，我听到后面有车子的动静。我爬有人跟上来劫路。吓得不敢回头，可也不由自主回头看了一下——竟然是爸爸，他正在搬着自行车准备掉头回去。

我喊了一声：“爸爸。”

他说：“快到学校了，你自己往前骑吧，我得赶回家收麦子去。”

那一刻，我的心彻底柔软下来。

爸爸终究是爸爸。

我上高一的时候，因为接连两次考试都倒数，自己主动退学想回家帮助爸爸妈妈干活。车子载着行李都推到校门口，迎面来了爸爸妈妈来探望我。

妈妈疑惑。

爸爸静听。

得知我因成绩差不想上了。爸爸干脆地说了句：“上。怎么不上呢。差不差，没到最后，就不能说。”

爸爸的干脆利落的语气让我吃了一颗定心丸。

于是，三年的时间里，爸爸每个月来给我送45块钱的生活费——都是爸妈卖糖葫芦攒的毛票。

一手都抓不过来。塞进裤兜，几乎掏不出来。

一次上课时间，，我因身体不舒服请了假到宿舍里躺着休息去了。爸爸来了，依然把厚厚一沓子毛票从裤兜里艰难地掏出，递给我。问明白没大事，也没有责怪我，就回去了。

上高中的时候，很少回家。

等我上完高中，发现爸爸妈妈头发都白了好多。

等我上完大学，发现爸爸妈妈确实成了年过半百的老人。

似乎我一节节的成长，换来的就是他们的生命一寸寸矮下去似的。

等到我后来翅膀硬了，爸爸来我家小住，正逢侄子也跟着求学，而我批评他不写作业，爸爸看不惯，骂我，我想起了他以前的脾气暴躁，故意气他，质问他：“不叫我管，叫他来干什么？”他抬手要打我，我却迎上去叫他打。他气得身子直打哆嗦。而我心里还在想着：“谁叫你一辈子只知道打人骂人，也有个报应吧。”

什么是逆子，打着养侄子的幌子气老爸的我就是逆子。

爸爸无处诉苦。

回老家后再也不到我这里来。

今年春节后，爸爸因为拼命经营他的劳保店，而犯了心梗，住了两次医院，在六年前安了两支支架的基础上，又安装了三个支架。医生说，安的支架数量已经达到极限。

爸爸的命，一次是靠二妹夫，一次是靠三妹夫，一路开车狂奔抢来的。

我们都苦劝爸爸不要再经营劳保店。

爸爸不吐口。

从济宁开车回老家的我，给爸爸洗了一次脚。

第二天，谈话仍然绕不开劳保店。我说你其实什么都不缺了，你花钱吃饭都有我们几家给保证，你在干那个劳保店，那叫什么，那叫，叫——不识抬举。

我是轻轻吐出口的这句话。爸爸耳聋，也许没听见，但他竟然点了点头。承认是。

我的心里一阵悲凉。

我知道我仍然记恨着爸爸。

我知道我一直想报复爸爸。

面对着一个弱不禁风的爸爸，我的口不择言，其实是来自灵魂深处的阴冷。

我对自己感到厌恨。

回来的路上，想着爸爸的病体，想着自己的大逆不道的话语，我一路泪流满面。

我的成长，伴随着爸爸性格的影响，应该不止一次带给爸爸各种难堪和伤害了。

还记得，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因为学会了一个词语：重男轻女，就在我家井台边的青石板上写下六个字：不要重男轻女。心胸狭隘又较真儿的爸爸当真生了气。在吃饭的时候质问我：“不重男轻女，你能给家里传宗接代吗？”

直到我从妈妈那里得知，爸爸在我出生的时候是多么多么欢喜，整天抱着不舍得放手，才从心里原谅他的质问。

回到关里，农活特别累，家里的晚饭经常要在夜里八九点钟才吃完。

一次，吃完饭的我就躺在厨房里柴火堆上睡着了。

睡梦中，我被爸爸抱起来，走向堂屋里去，边走边听见爸爸感叹着说了句：“嗨哟哦，真沉！”

那时我记忆中唯一一次爸爸抱我，应该也是今生最后一次。

每当把这件事和打人的爸爸联系在一起时，我都会忍不住流泪。我为发现爸爸爱自己却又满身缺点而悲伤。

也许上天为了补偿我，给我派了一个从不生气吵架的婆家。

公公从不打人，婆婆也几乎从不骂人。

我的婆家生活是如鱼得水的。

老实说，对比之下，我常暗暗看不起爸爸的。

就在这种成年后的背叛中，我的女儿也长大成人了。

大学毕业回到家的她，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房间里的地毯用刷子刷了一遍。

我突然为自己多年对女儿讲理或者不讲理的严厉而后悔。

是的，和年轻时的爸爸一个德性，我曾经以为我发脾气总是正确的。

我是那么爱这个家，爱每个人，然而他们都经常很笨，让人操不完的心。在我精力不够的时候，我就靠发脾气来镇住江山。

我知道，爸爸也是如此。

我仰头看天。

想起爸爸也是一个爱流泪的人。

我见到他因为过年想念奶奶而伏在厨房门框上偷偷流泪。

那些年，奶奶因为他脾气坏而不搭理他。

我知道他很伤心。可是没办法安慰他。即使能安慰我也不想安慰他。

谁让他那么让人生气呢？自作自受啊。

春节后的两次住院，终于让爸爸不再逞强，不再生气。

他连去趟阳台都费劲力气。有一次，竟然不能从阳台上回来，就在那里靠墙站着，后来竟坐下睡着了。

他跟妈妈说话再也不粗声粗气。

不过，对于妈妈把他称作“病号”，他还是不乐意：“谁是病号？”

最惹人生气最不孝顺的小妹如今也天天买了菜送来，就为了能让爸爸吃得好一点。

我知道，曾经吃炸屋宇的爸爸是我们五个儿女头上全部的天空。

我们不管什么女娲，什么玉皇大帝，什么各路神仙，我们都只记得是爸爸用他并不聪明的头脑和处处逞强的手脚把我们养活大。

爸爸是我们所有人的天，包括妈妈。

这天，会风和日丽，也会狂风暴雨，会轻云婉转，也会雷电交加。

倘若他一直是晴天，怕我们会骄狂到自取灭亡，倘若他一直是雨季，怕我们也活不到今天。

万里无云是美景，乌云密布也是深情。

这是快50岁的我才悟出的生命真相。

对于爸爸，我知道我醒悟得有些晚了。

但即使这点醒悟，也是爸爸用他的艰难隐忍换来的。

曾是九天风雷狮，化作人间伏地狗。

并非自弃云霄志，偏怜一室小儿女。

爸爸属狗。

爸爸是一条忠于命运的狗。

妈妈属兔。

妈妈是一只忠于命运的兔。

妈妈常说，狗追兔子一溜烟。这两个属相在一起结婚注定不能幸福。

可是他们竟然把这不幸福的婚姻供养到望耄耋之年了。

我知道，无论再怎么用文字挽留，我和爸爸妈妈兄弟姐妹也不过是浩漫时空里的几粒尘沙。

让我念念不忘的是，是我们在被时光之风风化前，所固执联结的一份深情。

乌云四合，我安然如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