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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文学︱听见牛在哭(小说连载8)





8

青山带两个女人一头牛,收获了这年的棉花,麦子,水稻,甘蔗,蕃薯,土豆,南瓜,荸荠,进入南方湿冷漫长的冬天。他们像冬眠动物蜷缩屋里,吃着简单食物,终于把这个不可抗拒的冬天渐渐熬到初春。

怀孕的阿吉像所有怀孕的女人一样,越来越挑剔。它膘肥毛亮,食欲大增,不喜欢吃干草而要吃滋香的菜饼,新鲜的青草。青山从九根的兽医站买来鱼粉,骨粉,拌在菜饼里喂食。它还要每天洗澡。青山用温水给它擦身,擦得浑身精光锃亮,像一匹黄色的绸缎。

九根掐指一算说再过一礼拜阿吉要生了。他要青山留神,早点喊他为阿吉接生。九根还发现翠枝的肚子比阿吉的肚子更为圆滚丰硕,他以多年兽医眼光,从翠枝的腰身走姿脸色神态判断,认为那极可能是双胞胎。九根伤感地想,当初如果不是自己一口咬定苗老汉的牛是一匹结结实实能生会养的好牛,这一切不会发生。翠枝的怀孕,自己至少有一半责任。

阿吉用蹄子把干草踢得乱七八糟,以此表示它要出去吃青草。青山思考了会,觉得经过一个枯燥冬天的煎熬,让阿吉产前吃一顿春天新鲜饱满的青草倒也合情合理。于是牵着它去雉鸡滩。

雉鸡滩的草有泛绿迹象。久居藩篱的阿吉冲蓝天打了个长长的欢快的哞声,在一处草滩开始吃草。青山则把自己放倒另一边草滩,四肢舒展,面朝蓝天。他看见一朵菱形的云飘向一朵弧形的云,没多久它们变成蛋形的云。三只麻雀从一株楝树飞起,飞向另一株楝树。一张半绿半黄的树叶在空中翻飞五圈,然后追着一根稻草飞向不知所处。

青山想人为什么要做人,而不做云做麻雀做楝树做树叶哪怕做稻草呢?

云要被风刮走,麻雀要被老鹰吃掉,楝树要砍倒,树叶要掉落,稻草要烧掉……那么人为什么要做人而不做牛呢?做牛要耕田,要拉车,要被杀掉剥牛皮吃牛肉……说来说去,人只能是人而不能是别的。做畜牲的,从来不知道做人有多头疼。做人,也不知道做畜牲有多麻烦。那么畜牲永远只能是畜牲,人也永远只能是人。青山很灰心地叹气。

嘎吱,嘎吱——阿吉吃草的声音像人嚼甘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听得青山满口生津直咽口水。阿吉把附近的草吃得差不多,迈着蹒跚的步,拖着几乎坠到草地的圆球肚子,朝前面草地走去。那边可能有一块湿地,故而水草丰美,碧绿葳蕤,令它垂涎欲滴。

青山喊,阿吉差不多了。人不能太贪心,牛也不能,青草吃得太多要拉肚子。我们回家去。

阿吉甩甩尾巴,眼看到嘴的肥草哪肯放弃。青山觉得做牛该有做牛的本分,比如该听主人的话。青山举起牛鞭甩了个响。阿吉充耳不闻继续前行。青山到底舍不得打,拉住了牛尾巴。

阿吉朝前迈进。青山拖住不放。阿吉以两匹牛的力道迈出倔强的一步,两步,三步。青山的牛鞭在空中划了个弧度,牛鞭呼啸着割裂空气,落在阿吉背上。阿吉回头用撒娇作痴哀恳的眼神看他。青山板起面孔,再不听话把你卖到牛槽去。牛槽指的是杀牛场。

阿吉眼神一变,由娇嗔而惊愕而愤恨而恼怒,当然更有可能是青山死攥它的尾巴以及疼痛的牛鞭鞭笞,阿吉伸出后腿——也许它原本只想吓唬下主人,就像主人吓唬要把它卖到牛槽——后腿弹向青山,同时伴之低沉绵长的哞声。

一道凛厉的黑色闪电从青山眼前掠过,他满腹疑虑大晴天何来黑色闪电之时,便栽倒在地,脑袋重重磕在大青石板。那是块荒弃墓碑,雉鸡滩到处暗藏百十年前的无主墓碑。青草的生长总旺盛过墓碑的倾圮。

隔了两条田埂挖蕃薯的村人王二,那天听得从田埂另一头压过滚地雷般的哞声,还有个杀猪般的惨痛嚎叫。

青山的脑袋并没有磕破,外表看上去像一只坠地的南瓜一样完好无损。他的脑袋只是磕残了。

绣兰用手拉车拉青山回家,他的脸色在医院里养得红润白嫩,洋溢喜悦羞涩之色。村里人问青山你没事吧。青山冲他们憨厚地笑。村里人问青山你不要紧吧。青山冲他们难为情地笑。

青山成了个终日笑容可掬的病人。绣兰觉得她这辈子的笑都被青山拿走了。

绣兰先像祥林嫂一样坐门槛哭了三天三夜,把后半辈子的泪水哭干了。第四天绣兰拿起剪刀,剪掉满头秀长黑发。她从镜子里看到一个头发像狗咬过、眼皮像金鱼眼泡一样浮肿的半老女人。

青山的吃喝拉撒从此落在床上。绣兰没有过一把屎一把尿抚养小孩的生活经验,但结结实实体验到了如此这般伺候男人。她起早落夜,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刚刚端过青山屎尿盆的手,端起饭碗;擦青山汗水的毛巾,用来擦自己的眼泪;身上的碎花细布衣衫,换成了黑灰色粗布外套;细滑的面颊,因终日愁苦而渗出皱纹;浑圆的腰身臀部,在很短时间像一只失水葫芦一样瘪陷;脆生生的嗓子像老年人一样发出疲惫嘶哑的咳嗽……

绣兰又一次褪下被青山尿湿的裤子,裤子还往下滴着黄浊的尿液,转过身,翠枝端着药碗站在身后。翠枝咿咿呀呀说,吃药时辰到了。

绣兰的手猛然挥起,这一巴掌在最短时间里解决了她心头长久而无以言喻的愤怒悲怆,劈碎了翠枝手里的药碗,劈红了面孔,劈掉了门牙,劈出了一嘴鲜血。翠枝呆看绣兰,再看看脚下褐色的药水。药水尿液混为一谈。

绣兰嚎哭,你滚,你这扫帚星,破鞋,臭不要脸的哑巴。你还不去死啊?!

翠枝蹲下身捡碎片。绣兰一脚踢在她屁股,翠枝用手撑地,破碎的碗片切进她的手掌。翠枝举起手掌,满手沾着褐色的药水,黄浊的尿液,更多是不断往外喷吐的鲜血。翠枝好奇地擎着颜色混浊的手掌,像一面永不落败的旗帜。

绣兰为自己遭遇了一名丝毫不具备战斗力与经验的对手而痛哭。如果可以,她随时可以将这名脆弱的对手撕成千万张碎片,但她从头到尾不曾战胜过对方。占据绝对优势的她,在这场诡异的战争中永不会取胜。她因而哭得更响。

青山躺在床上,看着发黑的屋顶,眼神疑惑,表情茫然,不时发出与世无争的笑声。

青山像婴儿一样沉沉睡去,绣兰喘了口气,摸到旁边小床躺下。眼合上没一会,至多不会超过两分钟,就被撕破空气的哞声惊开眼。

她酸软无力的身体继续在床上像一张饼一样摊开。她想也许阿吉叫一会就不叫了,那么她还可以躺下去,做几个零星的梦。比如,青山像树一样重新立起来,那么她这辈子就算生不了小孩,做不了母亲,也是愿意。再比如,青山能认得她,认得绣兰才是他的老婆,那么她伺候他也算值了。再再比如……

阿吉的哞声一声比一声响,以至屋顶墙壁在摇晃。她清醒了,向牛棚跑去。

阿吉伏在湿漉漉的草堆上,满牛棚回荡撞击痛苦的哞声。空气里充斥浓重的腥味。绣兰跑向村东老队长家,他家有电话。电话里的九根说真要命怎么半夜三更生了。他说能在一刻钟内赶到,她此时能做的是不断安慰阿吉。

绣兰用热水给阿吉擦身,抚摸它气球一样的肚子说,阿吉你知道吗?青山变傻子了,他连三岁小孩都不如,他连一加一是多少也不晓得。阿吉,你生下小牛就走吧,找户好人家,我只能养青山,养不起你……

阿吉的肚子缓缓蠕动,绣兰叫,阿吉你忍一忍,九根马上来了,你忍一忍。

阿吉嘴里喷出一股粗浊的喘息,仰着脖子对屋顶再一次发出巨大的哞声。绣兰看到屋顶像一面筛子一样抖动,她恐怖地想屋顶会不会塌了。

哞声刚刚落下,另一个更尖锐的呼号从隔壁传来。绣兰清楚地看到牛棚与房舍之间出现了一条巨大裂缝,那声音蹿出裂缝,撞进她的耳朵,耳膜阵阵生痛。绣兰跑出牛棚奔进屋子。

翠枝倒在地上,浸在一大片潮湿里。额头的汗水,身下的羊水,比牛棚还要浓腥稠厚的气味,所有的味道搅拌在整间屋子。翠枝无助求救的手朝空气胡乱抓挠,头发披散,两个眼睛隐在披挂的头发间若隐若现。她发出恐慌的喔喔啊啊。如果她能表达,她一定在哀求,救救我救救我。

绣兰依在门框一动不动。她用一种看鸭子凫水、公鸡打鸣、母鸡下蛋一样毫不意外的眼神看眼前死生挣扎的哑巴女人。隐秘的喜悦与快感,像沸腾的开水一样在她的心头欢快鸣叫。她曾蒙受的愤怒憋屈在这一刻缓慢释放。她想,老天有眼,终于有这一天了。

九根与脚踏车响在门口,阿吉咋样了阿吉咋样了?绣兰拉九根朝牛棚跑。

九根以一名专业兽医的熟练姿势为阿吉接生。绣兰蹲在旁边,随时接应九根发出的递上毛巾、热水、剪刀、消毒水等指示。

九根一边为阿吉擦拭消毒,一边不厌其烦地劝慰绣兰,他已为方圆十里的母牛们接生了至少五十头牛犊子。他简直算得上是伟大的牛爹。长长的几声哞叫后,九根高兴地喊,胎膜破了胎膜破了。绣兰看到牛犊子的后腿慢慢伸出来。九根脸色一变,坏了坏了,倒生了难产了。

阿吉痛苦地哞叫,牛尾巴无力地拍打身下的草。九根喊,绳子,快点。

绣兰找到浸在消毒水里的绳子。这根绳子用来绑住牛犊子后腿以强行牵拉出来。九根抖索着手打结,手一抖打成死结,因为从墙壁裂缝间蹿过来的一声尖叫太响,吓着了他,以至于墙上的土坷垃也抖落在地。

九根说,谁在喊?

尖锐的呼喊一声接一声,像火车的汽笛从裂缝里呼啸奔腾而来。

九根醒过来,翠枝要生了是不是?是不是翠枝要生了?

绣兰的脸色在灯光下像蜡像一样黄白寡淡,嘴唇动了动,没发出一点声音。兽医九根张着血淋淋湿漉漉的手,这,这,这可怎么办?

阿吉身下的羊水血水像潮水一样涌出来。

阿吉身体里的一双后腿在活泼地挣扎。

阿吉惨痛无比地痛哭。

那天沉睡在梦里的水丘湾的人们都听见了牛在哭,无比凄厉悲伤。

从墙壁裂缝涌过来的呼啸声已淹没阿吉的哭,那声音充满浓腥稠厚的血色血味。绣兰冲到门口对着黑夜大口干呕。九根喊,难产,保阿吉还是保小牛?

从墙壁裂缝涌过来的呼啸声不再那么强烈,绣兰还能听到其中夹杂一个梦呓般的呢喃声。绣兰拉九根跑向隔壁。

九根喊,阿吉还没生好。

快给翠枝接生,快。

见鬼,我是兽医,不是人医。

来不及了,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一幅令他们眼珠子要掉下的场景呈现在前。翠枝躺在地上,全身被羊水血水浸透,像睡着一样一动不动。青山一步一步跪向翠枝,嘴里呢呢喃喃,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躺在地上的女人是谁。他像一个原始而纯粹的英雄降临她身边,试图去拯救去保护。他也不再记得,许久之前一个夜雾迷漫的晚上,他把她从草堆捧起,一迭声说,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绣兰嚎叫,快点,快点给翠枝接生啊。

翠枝离开水丘湾,是紫云英如天空跌落的云霞染遍村外田野的春天早晨。

翠枝抱着圆滚滚的襁褓,像抱了个大粽子。她抱着孩子走到水丘湾村口,又回来,把手里的大粽子放在绣兰手里。绣兰其时推着轮椅,轮椅里坐着笑容可掬的青山,安详地接受春天阳光的照耀。

孩子张开粉嫩的小嘴巴,露出光秃秃的粉红牙床,无声地笑。绣兰顿觉田里的紫云英开到心头。绣兰对翠枝的背影说,别急着走,我带你去告个别。

翠枝扭过脸看她,不明白还有什么事需要她完成。绣兰把轮椅推到翠枝面前,抱着孩子走向雉鸡滩。翠枝推着轮椅跟在后面。

路上村里人问候,青山你好些了吗?

绣兰说,好多了,昨天数到三十五啦。

村里人说,真厉害,那明天能数到四十五啦。

雉鸡滩的草更加旺盛,仿佛整个春天的斑斓倾倒在这个布满青草、野花、坟头、洼地、浅滩、高坡和湿地的广袤草地。绣兰在一个突起的草包坟头停下。翠枝看到蓬勃的青草丛中生长黄色的油菜花,在风里轻快地摇摆。青山的眼里,这个似曾相识的地方充满遥远而亲切的呼唤,这使他更像个孩子一样欢笑。

绣兰说,阿吉在这里,阿吉跟它的孩子都在这里。

阿吉坟头树了一块碑,碑上刻两个牛头。一个大牛头,一个小牛头。兽医九根在阿吉死去的第七天,扛着石碑来到雉鸡滩。他说如果不给阿吉树一块碑,这辈子他别想做一名功成身退的好兽医。

翠枝在坟头跪下。阿吉母子两条命,换得她母子两条命。她茫然无措,不知是阿吉带她到这里,还是她带阿吉来这里。她记起很久以前,青山和阿吉踩着微晞的晨露走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她看到他和它被一层薄而透明的光泽所罩,看上去像走在梦里……

翠枝抱过婴儿,看得很久,像要把他看进眼眶那般专注。她抓过青山的手对自己摇了摇,对他笑了笑,起身离开。这一回,青山看她披着一层薄而透明的光泽,像走在梦里,渐渐远去。

坐在轮椅里的青山,两手安静地搭在轮椅扶手,看那个隐入油菜花的越来越遥远模糊的背影,记忆随背影渐渐拉长拉薄而远去……他已不记得,那年初夏他在风凉村耘田,有一个风摆杨柳的身影向他飘来。他同样不记得,阳光下翠枝的牙齿闪出雪亮的光。他当然更不记得,某个夜晚,翠枝像一条柔软湿润颤栗的鱼,自己是一名刚学会捕鱼的渔夫,悄悄潜游尾随而去……

绣兰一手推起轮椅,一手抱着孩子,离开青草越来越旺盛几乎要淹没阿吉坟头的雉鸡滩。她说,青山,我好像总是听见牛在哭。我给阿吉烧几炷香,它下世投胎做人吧。此时青山笑了,笑得比她怀里的婴儿更为天真无邪,眉目纯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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