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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享︱张永平：文学青年（中篇连载  下）

离开让贤中学之后，江舟晴耕雨读，夜夜笔耕不辍。

他在田地里挥汗如雨，张楠和郝磊便常常蹲在一边。有话说就聊几句，没话说也没什么尴尬的。落日的余晖照着远山，仿佛镀了一层金边，不远处九棵古松青苍遒劲，三个乡间少年风华正茂，实在是一幅唯美的画卷。

有时候江舟写了诗，就会跟张楠交流，说是请指教。张楠哪敢指教啊，他几乎就不怎么懂诗，尤其是新诗，甚或连读都不怎么读的。但有一回，江舟让张楠惊艳了一次，他说：

从那土丘上的商朝出发，经梁园

一个赶毛驴的商人，在魏国

在信陵君的封地

割下一片月色作长袍

继续西行

至襄邑，他看见望母台前波光粼粼的碎银

雀跃般往前……捞起的

却是白露、却是寒霜，却是

一声声洪亮的鸡鸣

他黑铁塔的脸色

在哀叹中

朝汴京，朝黎明行去

既而，一阵冷风里隐藏的刀子

和他的束发，月色长袍

以及破碎的身影

纠缠不清。茫然地

他望一望杞国倾斜的天穹

再回首已是我行走江湖多年的弟兄

江舟给这首诗取了个题叫《商丘》。他的父亲是个木工，在江舟还没出生时就在商丘讨生活。江舟自小在商丘长大，直到读小学三年级时，有一天晚上他父亲忽然梦见了故乡大片大片的紫云英，他的祖父站在开满紫花的田里向他招手，似乎有很多话要跟他说。江舟的父亲在睡梦里也泪流满面，第二天便决定落叶归根，拖家携口回到了让贤。让贤中学没人知道江舟在商丘的经历。张楠也不知道，他倒是看过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故事，但对于诗中提到的梁园、襄邑、望母台闻所未闻。他当然说不出这诗好在哪里。但他不知怎么就忽然感到一阵苍凉，就像一只孤雁哀鸣于龟裂的大地上空，又如陷入猎人陷阱的小鹿睁着惊慌失措的眼睛，继而他又想到了语不惊人死不休这句话。

 

郝磊亦被江舟的诗启迪，在回校的路上他郑重宣布要写个武侠小说。主角当然是他和相相，在小说里郝磊将化身成为青衫磊落羽扇纶巾的少年，相相则摇身一变成了白衣胜雪温婉可人的少女；郝磊信誓旦旦：他必将小说写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又说他和相相的爱情故事一定是缠绵悱恻，动人心魄的。作为这个郝磊青涩秘密的知情者，张楠被郝磊赋予有优先阅读这个小说的权利，前提是张楠不许张扬。郝磊自此便开始了他的写作生涯，住校生晚上的时间倒是可以自由安排，因为也没别的去处，大多数人都在教室做作业或自习。那些习题对张楠来说自然是小菜一碟，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郝磊便抄一下要上交的作业，这样，他便有大把的时间来从事他的文学创作了。

到了暑假，张楠在极度渴望自由的心境里迎来了自由却立刻对自由产生了厌倦。然后格外怀念起校园生活来——破旧的乒乓球桌；断了线的羽毛球拍；划了三八线的课桌；满头白发说话带结巴的语文老师；校园背后的小山丘；甚至还有江舟——他是不是又写出让人惊艳的诗句了？

其时暑假开始不过十几天，离开学之日真是遥遥无期。暑假作业也早就完成，后面的日子让张楠知道什么是饱食终日，什么是无所事事了。有一天他徒步七八公里去了郝家村拜访郝磊，郝磊正沉浸于他伟大的文学创作，对张楠的到来浑然不觉，等他发现张楠到来后，便将放假这几日所写的章节给张楠看。张楠便饶有兴趣的看了，但是很快，他便失去了兴趣。因为他发现郝磊的武侠小说后面的章节情节与其在校时写的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先是一群小毛贼劫去了倾国倾城的相相，危急时刻一代大侠郝磊闪亮登场，他器宇轩昂武功卓绝，长剑所指便人头落地。不费吹灰之力便成功解救了相相，然后相相就青涩少女情窦初开，心生爱慕，以致以身相许。

最后俩人便一道驰骋江湖行侠仗义去了，也就是说最终郝磊和相相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郝磊后面的创作就是对前面情节的不断重复，无非是让那几个小毛贼换一个江湖派别，换一些欧阳、慕容、皇甫、东方之类的姓氏名字，换一些武功招式，换一些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张楠看完，郝磊便问：“如何？”问话时俨然一身侠气，张楠便笑笑：“挺好，有点像《西游记》。”郝磊便很高兴。

这天因为没别的事做，他们还去了趟学校，暑假的校园空无一人，倒是在校园后面的小山丘山又遇见了江舟，江舟便邀请他们去他家坐坐，左右无事，二人便跟了前去。江舟把他的住所单独辟了一个书房出来，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和他所写的诗稿。张楠留心一看，江舟果然又写出了让人惊艳的句子：“无径之林，常有情趣；无人之岸，几多惊喜；岸畔崖间，鼓涛为乐；无人驻足，是为桃源！”很多年以后，张楠知道那是英国诗人拜伦的诗歌，但其时看到书桌上写着这么一首诗，就误以为是江舟写的。他在心里默念了几遍，直觉得韵味十足，如仙乐飘飘，真是“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

在回家的路中，张楠开始变得焦灼不安。他乡小时老师教他们“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他背的朗朗上口，亦懂得其中深意。老师也教他们“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但未必知道其出处，张楠就知道这话出自汉乐府《长歌行》。一如当时所有学校的教学楼，这些励志名句被裱成框挂在走廊和教室。他们后来还学了朱自清先生的《匆匆》，当时的校长兼语文老师说全文表现了作者对于时间流逝的无奈、焦急和惋惜。所有这些，都没有江舟白昼为生计操劳，夜晚写出了让人惊艳的诗句这件事给他的冲击大。他满脑子所想都是时光在白白流逝，他拥有一颗超出常人智慧的头脑却毫无作为，如若一直这样下去，终将一事无成郁郁而终。

这天晚上，张楠做了个梦，在梦里江舟和郝磊都成了知名作家，他们在文学界纵横驰骋，所向披靡。而张楠，依旧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乡间少年而已。梦中，郝磊掩饰不住的得意与张狂惹恼了张楠，他像是对郝磊宣战又像是自言自语的说：我的花园里开满了文学的花儿，我只是忘记去看她们了。

然后梦就醒了。

（全文完）

 

作者简介：

张永平，男，浙江余姚人。中学教师。1982年生，2009年开始文学创作，2014年入余姚作协。作品发表于《姚江》《余姚日报》副刊，是《余姚日报》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