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事物│春江待渡

船，作为行役江湖的交通工具，颇具不少美名：兰舟，画舫，画鷁，舸，艇，舢，舴艋。古时还称作“舳舻”，“艅艎”，“艨艟”，真是闻所未闻，为明白起见，还是叫做“船”。

翻开浩如烟海的中国古典诗卷词章，有不少名句与舟船千丝万缕萦萦相系。行舟江湖悠悠游游，水波浩渺澹荡，两岸红蓼白苇丹枫碧柳，浪翻鱼跃凫飞鸥惊，好一派美景。

但羁旅人的心绪却并不十分美。“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行役的浓愁萧瑟而凄清；“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人在天涯萍踪飘泊，只能藉着孤寂的钟声，於客舟中排遣羁旅的困顿与无奈。

蒋竹山的《虞美人》，把人生听雨的三个阶段，慨叹得淋漓尽致。试看中年，“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这首诗在我看来毫不逊色于马致远的“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水道也好，陆路也罢，羁旅的劳苦是一样的。

论到江湖渔隐，莫过于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向万里长江抛下无钩之丝，坐看，渔舟唱晚，渔樵相逢共话峥嵘，笑傲江湖不过而而。“长桥寂寞春夜寒，只有诗人一舸归”，笠泽茫茫里的姜白石；“断云一片洞庭帆，玉破鲈鱼霜破柑”，泛舟洞庭的米芾；“短艇湖中闲采莼，吾何恨，有渔翁共醉，溪友为邻”，陆放翁旷逸而淡泊；李白说“人生在世不趁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苏轼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情人的离别，让船更添上缠绵悱恻的况味，首推柳永的《雨霖铃》。“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一叶扁舟载着离人，不知飘向何方？所幸，还有个人可以握别，试想，“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不过心情开朗了，船的形象也轻松多了。“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东篱把酒薄醉后的易安居士好不逸兴横溢。虽然她有时也不免“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刘时中在《四块玉》中这样说：“闲中自有闲中友，门外山，湖上酒，林下叟”，湖上泛舟，把酒共欢，其乐悠悠；就连明太祖也要吟诵“蓑轻雨霁云入谷，钓掷纶枢水映船”，以一驾帝王之尊，恋慕渔船之家淳朴安逸的生涯；怪不得白朴要“傲杀人间万户候，不识字烟波钓叟”，泛舟江湖浪迹天涯，如何的超然自得。

淡泊到极致的，莫若那首“郎提渔网截江围，妾把长竿守钓矶。满载舫鱼都换酒，轻烟细雨又空归”，传统中国里含敛不露真朴安详的夫唱妇随就是这样了吧。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读一卷《山海经》，吟两段《水经注》，念几章《秋水篇》《渔父篇》，水之湄，一路洄溯到《诗经·小雅》。人生际遇不等荣辱不同，无论帝王将相贩夫走卒，骨子里，都是爱自然爱自由，既可闲看庭前花开花落，亦可漫观天上云卷云舒，更可“潮生理棹，潮平系缆”。人生总有落潮的一段，何妨把它看成是系缆挽缰的好机遇？！毕竟，人生不是不系之舟，不是信马由缰。总是有着一份羁绊，一份牵系，隐世入山也好，出世入尘也罢，胸中自有丘壑与江湖，方能真正笑傲。

相传达摩祖师渡过长江时，并不是坐船，而是在江岸折了一根芦苇，立在苇上，飘然过江。这是“一苇渡江”的来由。《诗经》有诗《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之。”想想，真是潇洒得无与伦比。

渡，即度。外者，为舟船之渡。内者，为精神之度。生命总是在此岸与彼岸之间轮回，此岸望彼岸春暖花开，彼岸望此岸草长莺飞，俗语“这山望得那山高”，故“渡”十分要紧，有渡方有度，精神的渡口从来不会荒烟蔓草。

谁是谁的待渡人，谁是谁的摆渡人？——千帆过尽，方明白，度人不如度己，自己才是自己的摆渡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