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陆老六的山货人生
陆老六原本是山里人，女儿嫁到村街做媳妇，就三天两头下山，背着山货来看望，只怕女儿过不惯平原日子。渐渐地，喜欢上村街的闹猛气息，做起了山货生意。一做就是数十年。
陆老六山货铺的货色有两大块，一是土特产，如毛笋、蕃薯、茶叶、粟子、菌类和山鸡、野兔等。一是竹制器物，如淘箩、饭篮、扫帚、簸箕、竹椅等。
陆老六的山货生意是“半易货贸易”模式，即一半付钱，一半易货，也就是说，只要一手拿钱，一肩挑稻谷，就能换到你要的山货。陆老六再把稻谷挑到山上，卖给长年以蕃薯裹腹的山民。山民们喜出望外，赶紧碾米，煮饭，大口扒着香喷喷的大米饭，连下饭菜都不用。又央求陆老六再挑些山货下山，卖给“洋贩里人”，他们这样称呼平原人。
山货铺的货架摆满土特产，风干的山鸡、野兔悬在店铺屋檐前，直脚直手地荡来荡去，看上去一点也没让人想吃的胃口。可人们总喜欢凑到这些黑乎乎的食物前，用力嗅闻，显得很有经验地说正宗货，大补的。陆老六啜着茶，漫不经心地说，当然正宗，我堂阿弟捕了五只山鸡，三只野兔，还有一只野猪，可惜野猪带伤跑掉了。有人跟陆老六套近乎，捕到野猪的话能不能给留只野猪胃。据说野猪胃对胃病患者有神乎其神的奇效。陆老六沉吟着说，我问问。
可惜山鸡野兔一般人吃不起，只能嗅嗅气味，后来陆老六连气味也不让嗅了，说香味要嗅光的。眼看挂了好几个月也没人卖，陆老六只好狠狠心，斩成一小块一小块卖。人们也狠狠心买一小块回去，上锅一蒸，肉香飘满整间屋。一尝，那个香那个好吃那个嚼劲，据说连蒸锅水都鲜上三天三夜。
男人们喜欢茶叶。平时吃的是大路货，俗称“柴爿茶叶”。陆老六的茶叶用开水一泡，一旗一枪，碧绿通透，映得眼珠子都发绿。他说这叫高山仙茶。新茶上市，陆老六会在山货铺前摆张方桌，泡上一壶新茶，不用招呼，人们很快围拢过来，你一杯我一碗，惊叹称道，有人还会吟两句茶叶诗。之后，你二两他三两，陆续秤点茶叶，回家独个儿细品尝，算是做人的小味道。
主妇们中意的是毛笋菌类，毛笋切丝炒咸菜，菌类炒青菜，有点小钱的、家里来贵客的用来煮肉，着实是令人垂涎欲滴的佳肴。
小孩子顶喜欢蕃薯枣子和小毛粟。蕃薯枣子像婴儿的小拳头，甜蜜香糯，有点粘牙。小毛粟像眼珠子，炒熟后装在口袋，热烘烘的，一颗一颗摸出来吃。因为太小，就连壳带肉嚼，满嘴滋香滋甜。
土特产于日常生活可有可无，竹制器物则重要得多。最早买山货铺竹椅的主妇做了最好的广告代言人，她说嫁到村街的第二日买了把竹椅，如今儿子二十岁了，椅子乌黑锃亮，嘎嘎作响，看样子还能用二十年。
山货铺的竹器并不是陆老六打的，他住在大山的六十岁的堂阿哥和八十岁的堂阿伯是出名的好篾匠。大者如竹席竹梯，小者如巴掌大小的金丝鸟笼，他们都能轻松打制。
他们在寂寞的大山，每天听的是单调的鸟叫，枯燥的泉响，风刮过竹林的瑟瑟鬼叫，一听陆老六说起“洋贩里人”的新鲜闹猛，说起每餐能吃到香味味的大米饭而不是肚饱气胀的蕃薯，羡慕得不得了。有年陆老六终于带堂伯堂哥弟下山，来到村街。
他们站在十字街头头晕目眩，这里吃喝穿用要啥有啥，简直跟大上海一样，虽然他们从没去过大上海。陆老六带他们从街东走到街西。人们笑脸相迎，称赞他们的手艺比神仙还了不起。他们皱巴着风霜面孔笑了。
两三天下来，先是八十岁的老老篾匠睡不好，接着六十岁的老篾匠吃不下了。他们坐立不安，总觉得少了什么，又像多了什么。后来他们终于弄懂，少了鸟叫，泉响，风刮过竹林的瑟瑟声，多了喧哗聒躁的叫卖声。他们连半个时辰也呆不下去。临走问陆老六，这么多年他怎么过下来的。
陆老六叹气，他无非是疼女儿，怕过不惯“洋贩里人”的日子，就陪着她过，一来二去竟也过下来了。
人就像毛笋，找到合适的地，就能落地生根抽芽，一不小心说不定还能长成一片茁壮的竹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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