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生命

PART 1

道路解封第一天，小家伙们就嚷着一定要出去，父亲说，三年前他曾去过一个地方，在城郊，荒僻无人，还有一片沙地，正适合带孩子们去放放风。几辆小车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七拐八拐，下了车，又沿着一条山径走下去，两旁枯木落叶，寒风飒飒。

走了不远，眼前豁然开朗，好大一片平坦空阔的荒野，四面山坡环围，像干涸的湖泊，裸露着发黑的湖床，又像被大火焚烧后的焦土，极目所见，只是深浅不一的黑黄。

我问：这里是湖吗？怎么干成这样？

先生说，这里是从前开发大理石留下的尾矿。

我心里一紧，原来如此。

萧索的荒漠，此刻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他们舞着玩沙的小铲、小桶、小车，热火朝天地投入了游戏。宅家一月，整日被这大小两只神兽各种闹腾不得清静，难得此时脱身，就让父母照看着，独自去散散步。

PART 2

沿着车辙上了北面山坡，能俯瞰整块荒寒的空地，樱桃花已经开的如火如荼，可是这里，没有一点绿，没有一丝生机，稀零的枯草断茎在风里瑟瑟抖着。

想起《罗布泊》里的句子：“站在罗布泊边缘，会突然感到荒漠是大地裸露的胸膛，大地在这里已脱尽了外衣，露出自己的肌肤筋骨。你能看清那一道道肋骨的排列走向，看到沧海桑田的痕迹，你会感到这胸膛里面深藏的痛苦与无奈。“大地不能承受之痛，于我一介如荒草般微渺的人又能奈何？

坡另一面，能远远望见一片郁郁的绿和朦胧的粉白，向这个世界展示着春的婀娜绚烂；而脚下，无数狗尾草摇着枯黄的毛茸茸的尾巴，似乎挣扎着想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遗言。尾矿，给春天下了不许踏足的禁令！

我蹲下身，与枯草对视，它若有灵性，也许能听懂我的忏悔：曾经，总希望自己镜头下捕捉的都是唯美的画面，希望我向这个世界展示出来的文字和照片，都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所以，潜意识地避开一切颓败、伤痕与苦难。然而，如今明白，这个世界的苦与痛，都与我息息相关。

这个春天，我愿意俯身去倾听一株荒野枯草的临终遗言。

PART 3

再往东，是几亩旱地，禁令解封，新生的小草渐次从田坎上冒出来，零星野花倔强地仰着头，粉的白的紫的，娇小的叫人心疼，又娇艳得倾国倾城。

我举着手机，把光圈调到最大，在草丛里寻觅拍摄，脚下险些踩到一朵紫色小花，她使劲儿从枯草里探出头来，仿佛刚刚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花瓣柔弱薄如绢纱，小如豆粒，反复调焦十几次才拍下她清晰的容颜。 

我轻声问：这么艰难，你为谁开？

她答：为春天，为自己，为从不舍弃我们的大地和阳光。

陌上野花

镜头里又跳进一簇极纤细单薄的白色小花儿，形色像樱桃花，只米粒儿般大小，在风里轻轻摇曳，天真烂漫，言笑晏晏。

一路走着，拍着，被这些执着的无名小花儿感动着，眼眶发热。她们经历了多少辗转和艰辛，吸收了多少日月之精华，沉淀了多少时光和构思，熬过了多么漫长的等待，才开出这精灵一样的花朵，惊艳了她的岁月、我的目光。

忽然，一缕若有如无的幽香，在风里飘过，是兰花！我心砰砰跳着，循着香气，钻进树林，拨开密密的荆棘，一丛兰花正悄然盛开！几片碧玉般的叶子拥簇着娇嫩的花朵，婉约典雅，蕙质兰心。咏此佳人的诗句无数，最懂她的大概还是郑公：千古幽贞是此花，不求闻达只烟霞。

坚贞还自抱

何事斗群芳

PART 4

淡淡幽香，似乎把春的讯息送至心田，冰雪渐融。迈着轻快的步子踱下山坡，孩子们正在尾矿中央撒欢，比赛拔草——一根根木乃伊似的竖在地上的枯草茎，轻轻一脚就踢得粉碎，浮在沙土上的根，不费什么气力就能全部拔起。

从小在鸟笼子一样的阁楼里长大的孩子，稀奇得不得了，一根一根地拔过去，间或遇到几根粗壮顽强的枯树枝，就几个人联合起来，又是刨土，又是拽树枝，  还“嘿哟嘿哟”唱起儿歌《拔萝卜》。

小丫头突然喊：“妈妈，这树是活的！”她新奇地盯着手上的枯树枝，用手指抚触着上面一点点茸茸新绿，“你看你看，长芽芽了。”

我们凑近一看，果真冒出新芽了，别的枯枝尖上也蒙着一层绿意，朝下看，根部被刮烂的灰白色树皮下也藏着着郁郁生机！天，这树真还活着！怪不得孩子们费了那么大的力气也没拔起！我心头一颤，肃然生敬。

“好了，这棵树，不许再拔了。”妹妹郑重地喝令他们。

小家伙面面相觑，委屈地问：“为什么？”

“因为它是活的，它是有生命的，我们要保护它。”

“为什么要保护它？”

“因为它一直在保护我们啊，它保护我们的地球，保护我们的河流，给我们制造氧气，没有树，我们也活不下去。”妹妹拉着五岁儿子的手说，“你爸爸的工作就是保护树木，你要是再拔，小心爸爸把你抓起来哦。”

“我们还是去玩沙吧。”我建议。孩子们丢下树枝，闹着笑着着跑去沙地里了。

我和妹妹把树扶端，踩着松软的泥沙往回走，鞋面和裤脚扑了厚厚一层灰。回望那树，想起那个在沙滩上捡鱼儿丢进海里的小男孩：没有人会在乎这块尾矿有没有生命，但这颗树在乎，大地的血脉在乎，我相信，地底下那股潜滋暗长的生的力量，正透过这棵小树，以蓬勃的姿态向大地表层绵延葳蕤。

春天已经到了，可是这个世界，总有一些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春天去不了的地方，最卑微的生命正这这里拼尽全力地生长，无论多么艰难的境遇，有了向死而生的勇气，就会有冲破暗黑的力量！

图/文：菲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