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别班的孩子,来办公室找他的英语老师,老师上课去了,他便坐着等待。
大概是为了缓解尴尬,他主动解释:“我要请假回家,来找C老师要一本书,是我之前借给她的,我还写了一段读后感,没写完,打算回去接着写。”
想起前几日C老师给我看的一本书,我问:“是余华的《活着》吗?你爱读小说?”
“是的是的,我喜欢余华,他把人世百态写得非常真实,尤其是关于死亡的思考……”
这孩子挺有意思,话匣子一打开就合不上了。对于语文老师来说,遇见一个热爱文学的孩子自然心生喜欢,可总觉得,在九年级这个节骨眼上,沉迷于小说探讨关于死亡的话题,似乎有些不妥。
他并未察觉我的思虑,兀自滔滔不绝大谈文学,从张爱玲、胡兰成到三毛、林徽因、托尔斯泰,又天南海北地侃深圳改革开放、缝纫机乐队,王源……好吧,这个年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似乎都知道,幸而我这枚中年妇女也并不落伍,他讲的我都略知,礼貌起见,我偶尔应个声,手上批阅着作文,不敢停下来。
其实我们的交谈极不对等:一个意气风发个性张扬的少年,对外面的世界和自己的未来充满好奇和期待;而我,对一个即将面临中考却丝毫不觉紧迫的孩子的未来充满忧虑。
说到父母,他声调低沉下来,似有所悔悟:“我爸妈做生意,很辛苦,今年还欠了很多债。”
我趁机劝诫:“那你更该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等你有出息了,才能改善他们的生活现状。”
他双手绞着,修长的手指相互纠缠,须臾,抬头直视着我,反驳道:“作为父母,他们养育孩子应该并不是为了儿女将来报答赡养他们。”
我愣住了,心下一丝悲凉,忍不住轻叹一声,回答他:“是的,作为母亲,我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自己生活的幸福就好,我为他们所做的一切没有任何目的。但同时,我也是个女儿,我心疼自己的父母,我觉得有责任感恩父母孝顺他们,不对吗?”
他沉默,不知道是沉思、认同,还是反抗。
我继续批阅作文,心头百味陈杂——他那么聪明那么自信那么骄傲,是没有人告诉他丛林法则的严酷还是他根本听不进去?又或许,我只是一个懦弱的悲观主义者?或许,他将来真的可以逆袭为理想中的斜杠青年呢?十六岁,正当壮志凌云勇闯天涯的好时候,那就去闯吧,就算撞个头破血流有什么关系?而对于生命,我知之甚少,怎么敢确定自己关于生死、理想的看法一定是对的?怎么敢对他的人生指手画脚?
我只能说:孩子,珍惜光阴,读书也罢乐队也罢,好好努力。
下课了,他拿了书,挥挥手,走了。这一生,也许我们就此别过。短暂的偶遇,好似生命长河里一朵晶莹的浪花,旋起又旋灭。
想起《小王子》里的一句话:“如果不去遍历世界,我们就不知道什么是我们精神和情感的寄托,但我们一旦遍历了世界,却发现我们再也无法回到那美好的地方去了。当我们开始寻求,我们就已经失去,而我们不开始寻求,我们根本无法知道自己身边的一切是如此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