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我等来的是安装家具的郭师傅。
客服在电话里说了，这都过年的时间了，工厂里就剩下这么一位师傅值班给安装，他什么时候到就什么时候开工，没法儿提前预告。于是我们一家眼巴巴的从早开始等起，期盼着带滑梯的小床来家里的Sheldon同学更是兴奋地六点多就醒了。最后一次电话师傅询问说：“你大概什么时候到啊？”他的回答是还有六公里，没想到那六公里像红军两万五千里似的那么漫长，我心里难免有那么点埋怨。
师傅到的时候说，这两天太忙，天天加班到晚上十二点才收工，这一天里要跑十八个客户，我们家安排妥当了吧，他后头还要跑四家才算完成。
这一听，我又觉得心里挺不落忍的。我家大美女是热心肠，立马开始巧克力啊糖啊拆了塞给师傅们吃，还特地声明：“我手是洗干净的哈，你们也挺辛苦的，吃一点吃一点。”
我突然想起来，这一整天我还没吃过东西，于是大帅哥开始给我安排汤泡饭，我在饭厅吃着的时候，只听到大美女在惊叹：“哦，刚刚那个是你小儿子啊，你这么一说，是有点像啊。”
上了年纪的人搭讪聊天往往从炫耀孩子开始，我估摸着大美女先是讲了她女儿——对，也就是我，还挺好的——其实根本没啥好，结果人家师傅聊了聊他家的孩子：“大儿子开厂的，这个家具场就是他的，小儿子也开公司，专门做物流，给大儿子送货，小女儿在念书，他们房子都买在徐家汇。”
我心里暗暗笑，人家孩子有出息得多，我都一把年纪了还赖在家里过呢，大美女这话题起得，有那么点自己找自卑的感觉。
我说：“原来今天是老板的爹来帮忙干活儿啊。”郭师傅就笑了：“是啊，都过节去啦，那只能我来帮忙啦。这套流程我全都熟，你看这个花纹样板，都是我设计的，当年我可是亏损170多万硬撑下来的。”于是我开始饶有兴趣的靠在门框上听他讲讲他的故事。
郭老板51岁，老家河南，在家乡念到初中毕业，就开始出来做生意。用他的话讲：“我就喜欢创业，我停不下来。那个时候二十出头，我就去安吉那边倒腾私聊，那地方不是都养鱼啊养什么的，我就把饲料往那里卖。后来我的一条船沉了，全赔进去了。我就来了上海，我们外地人在这里一没背景二没劳保，我也就破釜沉舟放大胆子做，能立足最好，不能立足大不了就回去。”
刚开始的时候他摆摊，就从城隍庙批点东西，跑去徐家汇卖，也要过那类见着城管就卷摊子逃跑的日子。他说：“我就卖那些日用品什么的，像你们家里这些个锅碗瓢盆，那个时候我生意真的很好，我一点不夸张，我常常可以卖到连一双筷子都不剩下。”就这样干了两个月，他积累起了资金，开始租铺面：“我最高峰的时候，每天可以（营业）收入两千块。”我就歪着脑袋想，93年那会儿，一天两千块很厉害啊。大帅哥还不信呢：“是一个月两千还是，一天两千？”郭师傅神色很得意地回答：“一天两千。”
后来郭师傅开始跟人合伙办家具厂，可是半年下来亏了170万，合伙人决定把工人遣散把流水线设备卖掉。郭师傅说：“他真的就是当废铁一样论斤卖，我那个心疼啊。最后我跟他说，这样，这盘子我收了，我来干。”
他说那段日子简直压力太大了，每天睁开眼睛就是干活儿，一个人操作所有的设备。“我雇不起工人啊，可是订单进来了，难道不做吗？不做出东西来就没有办法扭亏为盈。我就这样住在工厂里没日没夜的做，我儿子帮忙送货，媳妇来做财务。”就这样背着债，他苦干了三个月，终于开始有起色。儿子拿着销售数据说：“爸，我们这一个工厂做了半年还没你一个人做这一两个月好啊。”
等把家具厂做出起色了，郭师傅把厂交给大儿子，自己又开了一个板材厂。我说：“那你这个等于是儿子生意的上下游哈。”他点点头：“是啊，现在好的板材可难得了。你看，我们原先那家具都用俄罗斯榉木，可是它不吸油脂，加工完了那个气味也非常大，总是有客户来电话跟我们反映。现在我们都用芬兰松，这个没什么味道，你放心哈，我就是干这个的，这个材质绝对没有问题，很安全。不过现在好的板材太难找了，你看像滑梯侧面这块，一包板材里可能只挑得出一两块这样的。”
说到专业，郭师傅头头是道。我问他：“那个被你救下来的厂，现在怎么样了，有多少员工啦？”他说：“连门店销售加工厂工人，还有后勤啊财务啊文员啊，就快一百人吧。”我惊叹：“郭师傅好厉害啊，你要管那么多人啊。那你看，依你的经验，用人方面有什么讲究？”郭师傅说：“首先，他产生的这个价值肯定要超过我付给他的这个工资，是吧，否则我雇他干嘛。其次，光人好没有用，你嘴甜心善，天天跟在我屁股后头拍我马屁，可是对公司一点效益都产生不了，这样的人我宁可不雇。反过来就算他人坏一点，当然了只要在大原则没问题的前提下，他只要能为公司产生效益，我觉得这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点点头：“有道理……”大美女路过，特别认真的跟我讲：“你好好听听，这可是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郭师傅见我态度诚恳，又继续说：“姑娘，我跟你说，创业这个东西啊，哪儿能不遇到坎儿的。最重要的事，遇到事情要沉着，不能慌，也不用怕，怕没有什么用。我那个时候外面背着债，里面又无人可用，那滋味……可是只要你能扛过去，扛过去就好了，慢慢走上正轨，就这样过来了。”
我见他手指上都有伤，左手的大拇指还都整个缺了，问：“你这伤，是背债那个时候落下的？”他看了看手指，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继续说：“这个倒不是创业时候了，就是以前零星自己做木工活儿的时候，实在太累了，一个晃神，手指就伤到了。”
不知不觉就快七点了，大美女问说：“郭师傅，你要是不嫌弃，我们给你买个盒饭吃好不好？主要是今天真心没买菜，我们自己就昨天的剩菜剩汤配饭吃了，可要是这样招呼你吃，实在过意不去。”郭师傅就婉拒：“不了，你们别忙，我们吃饭本来就晚，况且确实是赶很多客户，我们也就抓紧时间干活儿了。”我说：“给郭师傅奶黄包什么的，配乐口福，就当点心垫垫肚子呗。”
郭师傅推辞不过坐在餐桌边坐了会儿，聊了些他的家常：“我跟我前妻分开吧，主要就真是她不体贴人儿。你说我们这个创业，本来就是很艰苦的，当时她在外面打零工，一千多块钱一个月的收入，我就跟她说那你家里帮忙安顿安顿，起码我们回家能有个热汤热饭吃。她不肯。我现在这个媳妇是上海本地人，她对我可好了，很多小细节就看得出来，比方今天要是天气预报说下雨，她一定会往我车里把雨披什么的都放好，心细，想着我，从来都不用我说。她爹妈也都九十多了，我现在跟他们住一起，他们俩总是跟我说，哎呀你怎么又这么早出晚归的啊，当心身体啊，别这么辛苦啦，两个老人家也对我好。”
我说：“是呢，在外面吃苦受累，家里有心疼你的人，也是动力啊。”大美女就问：“那你现在的太太是，以前结过婚么？”郭师傅倒也不避讳：“结过婚，有一个儿子，不过儿子不是判给他。但是我觉得吧，都是一家人，回头她儿子结婚，我该帮什么忙就帮，该出什么钱就出，也是跟自己孩子一样的。”我听到这里，觉得心头一暖。郭师傅说：“人嘛，你对我好，我是不会不对你好的，大家都是相互的。”
我跟郭师傅说：“我可真佩服你，真了不起。要我背17万债我估计心里都烦，别说你能这样咬牙挺过来。”郭师傅说：“我也就花了这么四五年时间吧。”
写到这儿，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收尾。
我想起不少以前交谈过的陌生人，比如那个来我家装空调的年轻人，他就靠着自己在城市的力量，供养了两个弟弟上大学，比如那个我曾经差点相亲的证券公司老板，他来上海的时候最落魄就揣着100块人民币睡了一晚上人民广场，比如我们的业务伙伴，说他公司最低谷的时候，有过那么一个月，过地铁真的是心一横靠钻的……
都有过艰难的时刻，都有过。
但也都过来了，是吧。
总该要有笑看这一切的勇气，熬一熬把它扛下的坚定，以及把目光放到更远处忘记悲伤的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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