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很小的文化公司
租了一间小小的办公室
每到周五晚上五点之后
我就把它变成只接待一位女性过来
喝酒聊天讲故事的
周五卸妆室
五点不到，我接到了预约者的电话：“老太太到了，能麻烦您出来接一下吗？”
我没想到今天来讲故事的，是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家。给老婆婆喝酒好像也不太好啊，老人家大概是看出了我的顾虑，说：“我们喝上一小口米酒吧。”
我问：“阿婆，我在故事里该怎么称呼你呢？”她说：“你就叫我小兔子吧。”一个年迈老人家给了我这么一个少女心十足的昵称，这让我不由得觉得，她讲的故事一定很有意思。
下面的这些，就是小兔子的故事。
我爷爷是松江人，家族世代学中医，是一个开明地主，也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大善人，是沈万三的堂兄弟。家里的药房挂号不要钱，农民为了表达感谢心意给的土特产，爷爷都会收下来，但是又悄悄地把钱塞回到病人的篮子筐子里，就当是变向跟他们买的。奶奶是常年吃斋念佛的信徒，也不太下楼，总是在房间里念经叠锡箔纸，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负责照顾她打点日常。
我父亲是家里的独子，当年是留学日本学西医的，虽然不出国门光继承家学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父亲觉得做医生还是要有学问，要去开眼界。回国后曾经跟自己的日本同学一起创办了一家橡胶厂，后来收归国有，成了知名的民族品牌，那个商标还是我父亲设计的。在我九岁那年，父亲因肺痨医治无效去世了。父亲在国际饭店地下室留下了八个保险箱，我作为他的女儿，在特殊时期清理上交的时候，替他去开了这些保险箱，里面都是首饰和瑞士银行的存款凭据，还有外国钞票，这些都是企业的资产。
我这一生都正直向善，跟我爷爷对我的教育有很大的关系。我家里常年住的亲人也不过五六口人，但雇了八个厨子，八个裁缝，前前后后的佣人雇了四十八个，吃饭的时候他们要摆五桌，家境还是很殷实的。但爷爷奶奶为人都很善良，也从来不让我娇生惯养。每年到了过年，爷爷都会给租地的农民准备粮食，一丁一斗米，再一人一套新的棉衣棉裤，一双鞋，一双袜。衣服都是家里裁缝做的，但是奶奶会让我帮忙去摆鞋子，塞袜子，还关照我，千万别摆错了，弄了一顺边或是缺了一只什么的，这样别人就没法儿穿了。
布施的时候爷爷从不小气，但是对我们这些孩子管束还是很严格的，我们在家的时候必须穿布衣布鞋，不可以穿毛料皮鞋。日常也很勤俭，从不允许浪费奢侈。我们家的孩子五岁开始就要每天抄100条药方，用水写在石头上，写完了这些功课才能有早饭吃，八九岁才开始进药房学习药理知识。
爷爷一直教育我们，不能欺负穷人，也不要看不起别人，更不能助长坏人，犯法的事情不做，有毒的东西不吃，代人要真诚，别人有困难的时候，能伸手帮助就帮，但帮了就不要想着回报，如果你一心要想回报的话，还不如就不要帮助人家，想要回报的帮助其实是在给别人增加负担……
我小的时候很聪明，学东西很快。爷爷请私塾先生来家里教表哥表姐，我还没到可以一起学习的年纪，只能搬个小凳子蹲在书房的窗下偷听。有一次表哥表姐跟我抱怨，说：“你就好了，成天无忧无虑，我们还得学功课苦得要死还经常挨骂。”我问：“为什么要挨骂呢？”他们说背书背不出，我问：“要背什么呀？”哥哥姐姐说《木兰辞》。我就笑了：“这个我会呀。”然后就摇头晃脑背给他们听，还约定了，第二天他们背书的时候，我偷偷躲在窗下给他们提词。
私塾老师立马就发现了这件事，在窗根下找到我，带我去见爷爷，说：“这孩子真聪明，才5岁就能背《木兰辞》了。”可是爷爷说，按照科举考试的制度，我的这个做法也是作弊，对学生来说，作弊是大大的不对，所以必须要受罚。我虽然不懂自己提词的行为也算作弊，可总是知道作弊是大事，很严重，心里一直很敬畏。于是我就跟爷爷说：“囡囡小，打手心太疼了，受不了，我罚站好了。”
我是我父亲的第三个孩子，我的母亲在养育孩子方面不太擅长。大哥三四岁的时候出痧子发高烧夭折的，二姐八岁的时候因为血吸虫病也没活下来。到我母亲生了我以后，奶奶就不愿意让她再带我了，而是给我安排了奶妈来带我，也一直把我当孙子养活。我喝奶妈的人乳一直吃到八岁，上学了，奶妈每天还来学校找我，定时给我喂奶。有一次同学跟着我到门卫室来看到了，刮我“老面皮”，我知道羞了，回去就史无前例的跑到爷爷面前下跪说：“您让奶妈以后不要喂我了吧，但请给她一年的工资，囡囡可以把零用钱压岁钱都拿出来，我不要了，给奶妈吧，补偿她失去了工作。”
我打小就可以从家里领零用钱，但是我平时也不怎么花，我都花在家里的佣人身上。有时候我找他们学技能，比如请教裁缝怎么盘扣子，怎么撬领子，我就会给他们钱。大概就是现在的知识付费的概念，这样他们也会很乐意教我，而那时候学的这些本事，在我后来入狱改造的日子里，也对我的命运起到了很积极的作用。在我人生遇到任何困难的时候，我都有一技傍身，可以顽强地活下来。
爷爷去世后，家里把药房交给了爷爷的学生也是药房的管家，之后经历战争，我也跟着我妈妈有过一段颠沛流离的日子。
我小学时候念的是橡胶厂的员工子弟小学，相比其他学校来说，条件还是不错的。每天学校有早点供应给孩子们，豆浆牛奶都可以选，点心还是新亚饭店送来的，每人一客，午饭就在学校食堂里吃。
十岁那年，厂里工人大罢工，铁门都关起来封闭了通路，工人没有食物。有叔叔对我招招手，给我一个面粉袋，还给我一张纸条，叫我去春江里，跑到底，找到一家印度人做面包的工场间，把纸条交给他们，对方就会给我面包。我跑去扛来了枕头面包，还都是热乎的，从铁栅栏的间隙里一只一只传给工人叔叔。就这样为他们跑腿了好几次，后来我才知道，那位叔叔应该是地下党。后来我长大了些，这位叔叔还找到我母亲跟她说：“你女儿也为革命，为国家做过事出过力呢。”
我虽然是个女孩子，遇事却比男孩子胆大，体育总是一百分。要是遇到学校里男生欺负女生，他打女孩子几拳，我就要加倍奉还，虽然我个子娇小，但力气却有，打得他鼻青脸肿，叫他以后看到女孩子都不敢欺负。
有一次班里有个女孩子，被男孩子欺负扯散了辫子，也扯坏了衣服，她身世挺可怜的，家里是后妈，遇到了委屈也不敢往家里说，只能躲在厕所里哭。别的女同学就告诉我这件事，于是我放学时候带了几个要好的女同学，一起在校门口等那个耍流氓的男同学。
那个男孩子拍着球，拽拽的走出来，我上去一脚就把他的球踢飞了。男同学嘴上骂骂咧咧的：“你胆子大的嘛，敢踢我的球？”我说：“你人都敢打，我球有什么不敢踢的？球是没有生命的，人都是有生命的，你把一个女孩子打得躲起来哭，你凭什么把人家打成这样？”
男孩子回答说：“谁让她不听我的话，她不听话我就要刮伊（揍她）。”我说：“那正好，你不听我话，我就要揍你。就照你的办法来，不听话就打。”现场男同学也来劝，说这个男同学：“这次是你不对。”
我不管，先揍再讲道理，不然他没体会。第二天我主动去教导主任这里，坦陈我打人的事。当时工厂里的工人大多数是新招的，并不知道我是创办人的后代，只有少数办公室里的资深老人才知道我的身世，并不是因为我觉得会有袒护，所以才为所欲为。但是教导主任也批评我说：“道理是你对的，可打人总是不好的，以后可不能这样了。”那个时候学校面壁思过不算体罚，但是楠木打手心就是体罚了，打一下要疼上一个礼拜。我对老师的劝诫，心里也还是会听进去的。
那时候遇到家里有困难的同学，学校的一份早饭吃不饱，我会用零用钱买了早饭，偷偷放在他的书桌里。毕竟对方也有自尊心的，也不好明着去送。我一直到人上初中，都对钱没什么概念，因为抽屉里永远有钱，经常花钱大手大脚。到今天我用的钟点工都笑称，跟了我以后，衣服啊日常用品啊几乎都不用买了，全是我会送的，我一辈子都是这样一个很大方的人。
我十一岁那年，母亲三十五岁，在厂子里的工人中间找了一个对象，再婚了，无暇再照顾我，我就被送去无锡和绍兴又念了几年书。后来她有了孩子，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双职工都要上班的，我就被接回来跟她和继父一起生活，每天照顾弟弟妹妹。母亲跟我说，我的出生背景不是很好，最好不要让外人知道，还是跟着她姓比较稳妥。我母亲并不识字，性格胆小谨慎，对我在养育上能尽的能力也有限，人生道路上的选择都是出于现世安稳的原则。但我对她和继父的感情也始终尽孝善待，拿到平返的补偿款，我第一件事就是为他们两个买了墓地。
十七岁那年我从向明中学毕了业，当时国家物资也紧张，各种购买必须要凭票。我母亲的意思是，家里弟弟妹妹这么多，确实日子很紧巴，要不就早点出嫁了吧。我还是很听从她的意愿的，母亲说怎样就怎样，任凭安排。
母亲给我安排了一桩亲事，公公是广东人，国际海员，在英国人的船上工作。婆婆是越南人，长得非常漂亮。我婆婆告诉我说，越南的风俗是姑娘家到了十七岁，家里的门框右上角钉一枚钉子，往上挂一块红绸子，就表示我家里有闺女可以出嫁了，你们可以上门提亲，也可以抢亲。婆婆是这样被公公上岸抢亲抢回来的。
越南人还有一个风俗，到了第二年新娘怀孕了，男方要把老婆送回来回门。中国人是三朝回门，结婚第三天新郎陪新娘回娘家，越南是要等怀孕后。回门的时候，家里会摆一个大秤，孕妇要上秤称体重，体重多少斤，男方就要给娘家多少礼金。我公公也比较大方，给了双倍，这样终于完成了娘家人的所有仪式，从此就带着我婆婆回国内定居，生了好几个小孩。
我的先生深得我公婆相貌上的好基因，身高一米九八，仪表堂堂，是在打英文电报的，工作也是专业性比较强。可没想到他带了一个白富美女徒弟，金陵东路上家有花园洋房，女孩家境优渥，父母是在香港开厂的，家里都赚外汇，她跟奶奶一起常住上海，身边没有家长管着，正好是自由追求爱情的年纪。她倒追我先生，经常主动送礼物。有一次洗衣服的时候，我看到照片了，可我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对这些事情茫然不知所措，只能拿去交给婆婆。
婆婆在家里是讲广东话的，关照我说：“内唔欧气啦（你不要生气）。”家里的规矩是，我先生到家，先要上楼泡一杯茶敬母亲，说一句：“我到家了。”婆婆厉声让他跪下，从花瓶里抽出一根长长的鸡毛掸子劈头盖脑就打下去。我先生不解为何遭打，婆婆就把照片扔给他看，他才知道一时疏忽事情败露了。
我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我年少时结交的都是一些资本家的子女，学识背景都不差的，在我看来夫家的条件还是比较一般的，我的母亲因为觉得他是团支书，为人正直靠谱，所以极力促成。可我甘心下嫁，他却出轨，我断然不想继续跟他走下去。
当时那个小三还来找过我，下跪跟我商量说，只要我老公每个月去她那里一次，我们全家的家用开销，她都可以承担。在越南一夫多妻并不少见，婆婆说只要我肯点头，女孩子就能进门，如果我不点头，那这个女孩子就永远别想进门。可是我心里一软，想着还是给他们一条活路吧，何况对方女孩子家境这么好，不如成全，于是在我二十三岁那年离了婚。
当时我五岁的大女儿没有跟我走，被我婆婆留下，在她父亲身边长大。我女儿也很漂亮，一米七十多的身高，又有混血基因，长得就像林志玲一样，现在在加拿大。她成年以后调查过我跟她父亲的事，知道错不在我，所以也未曾记恨过我，至今跟我保持很好的互动，也常常从国外打电话回来关心我。
我婆婆非常喜欢我，始终把我当女儿，我的孩子也一直是她带她的，我自然也不忍心把孩子带走。她之后多年一直不肯认可小三，把我的照片在家里面摆着，不让她进门，甚至她怀孕了，我婆婆只让他儿子住到女孩子家里去。后来我婆婆终老，后事也是我料理的，墓地也是我买的，按照她的要求，买在了松江。
那个时候我在小学里当老师，离婚以后跟我的一位中学同学恋爱了。他正好跟我同病相怜，也在感情里受了伤害，两个人就走到了一起。他是地质勘查队的工程师，最困难的时候，我娘家因为人口众多，我也实在拉不下脸去借钱，我只好卖血换钱支持他继续上大学。就在这一段婚姻里，我经历了二十七岁到四十一岁的十三年入狱，我服刑期间，他听了他姐姐的建议，跟我离婚，在汉口跟别人结了婚。而我的一套五十七平米的房子，则被他姐姐收去，作为帮助赡养我们两人女儿的报酬。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下）篇】
这个系列我会持续更新，
里面的故事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
看你信不信咯。
我有一堆明信片，
我会从今天留言的朋友里挑选一位，
被选中的朋友可以留言或私信向我提问，
我保证我的回答绝对真实坦诚，
然后我把答案写在明信片里，
跟着邮局千山万水送到你留给我的收件地址上。
如果没有任何问题要问我，
也可以委托我写一句祝福，
或者任何你想要看到的话，
或者写给你想要寄给的人。
上一期要送的明信片已经开出，
欢迎点击下面的链接回顾：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