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我把你引到一片宣纸前，指着上面的一些枯枝败叶、残山剩水、怪鸟丑石，说这是中国花鸟写意画的巅峰，是世界各大博物馆和拍卖行争相收藏的珍品，你可能会骂我是疯子。如果我把你领到一幅画像前，指着上面一位生着一款凹眼凸颧、尖嘴猴腮，长着一副驼背虾腰、干瘪枯瘦的老头，说就是这个人创作了那些珍品、构建了那座巅峰。如果你相信那是些珍品、那是座巅峰的话，可能会指责我睁着眼睛说瞎话；如果你不承认那是些珍品、那是座巅峰的话，可能会讥讽穷酸岂懂画、疯子当涂鸦。
你也许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但是我要郑重地提醒你：你大错特错了！当然，这不能怪你，因为我请你看的这些作品大深奥了，不了解创作它们的人，没有相当的艺术修养，没有行家的点拨，谁也免不了犯这样的错；因为我让你瞧的这个人太猥琐了，不了解他的身世，没有研究过中国画的历史，没有掌握好画坛的学术动向，谁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告诉你，这些枯枝败叶、残山剩水、怪石丑鸟是大写意的中国花鸟画，它们是三百多年前传下来的价值连城的艺术瑰宝。这个凹眼凸颧、尖嘴猴腮、驼背虾腰、干瘪枯瘦的老人是亦僧亦道又亦诗亦画，乖戾癫狂又才华横溢的八大山人。这些怪画是八大山人的作品。
二
至此，你心里可能犯起了迷糊：这个怪人的地位，这些怪画的价值真的如我所说吗？我是一介无名无望的凡人，我的话自然难以让你置信。但是当代的才俊、闻名的大家的扛鼎之言、入髓之论，你总是要信的吧。那么，我且举一例来化解你心头的迷糊。
范曾是位妇孺皆知的人物。他才高八斗，名作巨制连篇累牍，是当今画坛最负盛名的一位大家。他眼界极高，从不轻易服输于他人，是业内少见的“狂傲之士”。可是来到八大山人面前，这位咄咄逼人的“狂傲之士”就不得不臣服了。他把古今中外的画家分为“九品”，而八大山人被他尊为五百年才出一二的“五品”巨家，与在世界艺术史上享有不可替代的崇高地位的米开朗其罗相题并论。他还无比景仰地说，八大山人的写意花鸟，可说是三百多年来无人能及，像画荷花梗，其境界刚柔相济，充溢饱满的水分，有摇曳之姿。
这回你信了吧。但是不得不信了的你心中肯定又涌出了更多的疑惑，比如该如何去欣赏这些稀世珍品呢？我不怕你笑话，我与你一样是绘画艺术的门外汉，专业的鉴赏知识我没有，从别处偷来再学给你，你也不一定能融会贯通。为此，我还是沿袭前面的方法，借助一位与你我有共同语言的诗人，用他的先见卓识来帮着你也助着我，一块去寻找欣赏这些稀世珍品的钥匙。
“墨汁未干：是一只被淋湿的鸟/落在一枚丑陋的岩石上。一只坚硬的手/攥紧了它的孤独/没有翠绿的高枝，没有蓝天/羽毛是多余的，像一个斜斜的黑字/画纸上的鸟为弄脏一张白纸而深感懊恼……”这是现代诗歌《画纸上的鸟》中的一段，这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当代年轻诗人眼中的八大山人画笔下的鸟。不难看出，诗人所写的鸟，就是八大山人；同样八大山人所画的鸟，就是八大山人自己。
一切都明白无误了：“画自己”就是走进八大山人作品内涵的钥匙。也就是说，要读懂八大山人的作品，就必须先读懂八大山人这个人。
三
八大山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个难不倒我们的问题。为了把握好这把“钥匙”，顺利爬上那座艺术巅峰、进入那个瑰丽世界，我们还是一起来回顾一下这个可怜人饮悲吞孤的生命足迹吧。
八大山人，姓朱名耷字雪个，系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世王孙。尽管是金枝玉叶，但是他生不逢时，赶上的是一个天崩地坼的时代。据《朱氏八支宗谱序》载：“明祚式微，改姓易氏，匿迹销声，东奔西走，各逃生命……迨康熙七年，诏明宗室子孙窜伏山林者归还田庐，姓氏各复其旧，斯时方敢自称己姓，然犹不敢大放厥词。”朱耷在所有的亡朝子孙中，又是最悲观绝望、最惶恐无助之人。面对清廷的大赦，他不敢有丝毫轻信；目击亲友的复出，他难生半分懈怠。他四处藏匿、亡命天涯一段岁月之后，看破了红尘，遁入了空门。在僧道交替的流浪中，他装聋作哑、藏头匿尾三十二载，甚至在出现癫狂的精神错乱症状时，仍不敢放弃隐姓埋名这最后一道求生的防线。其恐惧之烈、压抑之甚、生存之难、心志之坚，由此可见一斑。
但是八大山人必竟不是凡夫俗子，曲折离奇的身世并没有消蚀他的慧根，相反使他灵性更俊采，更飘逸。苦难辛酸的经历并没有摧毁他的意志，相反使他的思想更深邃，更宏大。饥寒交迫的生活并没有干涸他的心海，相反使他的目光更犀利，更独到。他把国仇家恨、颠沛流离融化在对现实的思考之中，于是在他的眼中朝廷是恶毒的，社会是混沌的，人性是无情的，山水是险恶的，花鸟是丑陋的，他自己是卑劣的；他把悲伤恐惧、饥寒愤怒导入到对艺术的追求之中，于是在他的笔下花木是枯败的，鸟雀是病弱的，岩石是丑陋的，山水是破碎的、天地是虚无的。他把佛理道机、心得感悟倾注到对艺术的创作之中，于是在他的作品中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渴望，有自己的呐喊，有自己的抗争。就是这样，一场由俗到僧、由迷茫到清明、由涂鸦到艺术、由工笔到写意的嬗变，在南昌郊外的青云谱发生了。一场与欧洲诸多艺术大师遥相呼应的伟大创造，在无人引导、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展开了。
走进了八大山人的内心，就走进了八大山人的作品。现在你再瞧，那一幅幅丑陋不堪的画作，泛化在你眼中不正是八大山人自己吗？是的，八大山人的每一幅作品都是他自己的写真。他以自己的人生际遇写意入画，在一枝一叶中融入自己的血肉，在一羽一爪中渗入自己的呜咽，在一石一岩中刻画自己的骨骼，在一山一水中揉进自己的抗争。因为他的血肉是悲愤的，呜咽是孤独的，骨骼是倔强的，抗争是徒劳的，所以他作品中的事物都是孤苦零丁的，冷寞乖戾的，荒诞怪异的。因为他心中充斥着对灾难的恸哭，对世态的讥讽，所以他甚至将“八大山人”的落款也变形为“哭之笑之”的模样。
此时，我们再回过头来端详八大山人，就会发现那枯井般的瞳孔中，映射的其实是被国仇家恨扭曲了的丑陋世界。那僵硬的面颊上，凝固的其实是被无亲无友的孤独浓缩了的执着。那干瘪的虾躯里，流淌的其实是被复国无望的悲伤冷却了的一腔凉血。此时，我们再回过头来欣赏八大山人的作品，就可以发现那份孤独，在佛理的滋润下，渐渐地复归平静。那份悲寂在禅机的疏导下，慢慢地得到升华。于是，他心中有了佛，笔下有了佛，那被净土宗视为托生蓬华的莲花，就成了他最衷情的描摹对象，成了他寄予理想的图腾，被他赋予了精气神韵。莲荷在他的笔下活了，他在莲荷的创作中将艺术推上了一个与佛一般高的境界。
四
这就是八大山人，一个从故候九叶王孙世系跌落到亡命天涯藏匿寺庙的最悲之人，一个从声色犬马仆从如云跌落到与青灯为伴山林为伍的最孤之人。这就是八大山人的作品，一幅幅以悲寂为墨的灵魂写真，一幅幅以孤独为纸的思想写意。阅读八大山人的作品，其实就是在阅读一颗悲寂无双的灵魂，其实就是在阅读一脉孤独无朋的思想。站在他的作品前面，如同伫立在滴水成冰的雪原中，一片枯叶从眼前飘过，一声哀鸣从耳边划过，都会令人战栗好一阵子。
这阵战栗不是多余的。正是在这阵战栗中，我们从那枯枝败叶中瞧见了八大山人生命的骨血，从那残羽秃翅上听见了八大山人心中的悲恸，从那怪石丑岩上瞧见了八大山人骨子里的倔强。在这阵战栗中，我们明白了八大山人今天的巨大傲岸，是用三百年前的巨大孤独筑就的；八大山人作品今天散发出来的巨大生命气息，是用三百年前的巨大悲寂酿造的。这就是美籍华裔学者叶嘉莹博士所说的艺术的巨大感染力量，也就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的“血书者也”。
千百年来的中国画，终于在八大山人的身上有了生命意识的深刻觉醒。如同《圣经》“创世纪”开篇所示——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从人道的角度出发，没有人会赞同艺术的“苦难说”，但铁的事实又雄辩地证明，苦难造就了无数出类拨萃的艺术巨匠，如梵高，如贝多芬，如莫扎特……无一不是在巨孤巨悲中登上各自的艺术巅峰的。
对于八大山人而言，不是他选择了苦难，而是苦难选择了他；不是他选择了艺术，而是艺术选择了他。因此，成就与苦难他都无法躲避。诚然，造就一位艺术巨匠，天赋和勤奋，机遇和磨难都是缺一不可的，但要想在艺术上有大成就，饱尝人间的最悲，忍受世上的最孤似乎更必要。这是不是应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将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句真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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