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沙踏浪

邻居师傅说，想趁着休息去海边玩，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想到这假期，也没有带儿子出去玩过，海边肯定是儿子爱去的地方，问过儿子的意愿后，便说好了要一起去玩。

如果她大儿子可以请假休息，我们就去舟山，如果只能儿子爸爸一人开车，我们就去北仑的洋沙山，邻居说。

我说，去哪里都行，反正就是带孩子出门玩玩。

把闹钟拨在了五点半。六点左右出门，要去舟山玩，前一晚我已去邻居家里确认了。

没等闹铃响起，邻居师傅的小儿子——我儿子的玩伴，就敲响了我家的门。急急匆匆地起床，准备吃食，我和儿子算是起了个大早。

秋老虎的天气。不过因为是难得的出门游玩的心情，一路上大家都精神爽爽，心情愉悦。车子出城驶上高速开始，便觉得像是离开了地面世界，穿梭在了空中世界，仿佛要去的是另一个世界。车窗外，远山，滩涂，烟囱，舟船，绵阔的浊水轻浪，在清晨的柔光下，像是一幅静止的素画，在头顶上浮云的撩拨中，醒不过来。

跨海大桥雄伟壮观，两个小学生在位置上手舞足蹈，欢呼雀跃，叹为观止。我想到一路车轮驶过的路面下，是浊浪滚滚的海洋，我们是在海面上凌空穿梭而行，心里慨叹人类的伟大。而在伟大的建筑面前，在辽阔未知的自然界面前，作为个体生命的我，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不堪一击，仿佛一粒尘，仿佛一片羽，仿佛云朵里的一滴水，仿佛什么都不是，仿佛根本不存在。

可能时间尚早的缘故，路上的车子并不多。车子驶进一个隧道，也不知过了多久，总之已经过了很久的样子，还是在隧道里，不知道离出口还有多远。看着远处前车的尾灯，往前面忽闪着而去，心里有一种阴深深的恐惧感，好像我们钻进了通向某处幽冥之地的黑暗通道。我对邻居师傅说：还好我们车上人多，如果让我一个人开辆车通过这样的隧道，我肯定害怕死了。

“舟山朱家尖新城”。几个银色的大字架立在绿意浓浓的山坡上。可是放眼望去，除了零星散落在绿色矮山间的几幢高楼，几处矮平绵延的屋宇楼舍，哪里有城市的影子，倒像是如棋子般散落在山陵间的村镇乡居。

翠绿色的矮山，一山接着一山，有些相连着，有些则矗立在水面上，成为独立的孤岛。空气清新可人，云朵儿低低地悬在空中，仿佛在和山坡轻聊低语。湛蓝的天空，低垂在山顶上。我说：这里的空气要比宁波好太多了。邻居说：那是当然，舟山的空气质量可是在全国排名在前的。

我对儿子说：妈妈以后老了，就来这里找一间房子住，住这里养老。儿子说：这里太远了，我不会来的。

到了。朱家尖南沙景区。这就是今天的目的地。

买票要身份证，居然大家都没带。还好可以网络购票，只要记得自己的身份证号码就行。进口的服务小哥很热情，说大学就是在宁波读的，耐心地帮我在手机上操作买票。终于搞定进入景区，“南沙”两字出现在眼前。

好大的风，帽子都戴不住。临近沙滩，风吹起浮沙，扑面而来，让人急忙反转身子躲避。诱人的沙滩照片，美女照片，此刻都被我拉黑了一遍。现实的沙滩，现实的海风，哪里有照片里的诗意和温柔。

走进沙滩，裸脚踩在湿糯的沙子上，脚底下有一股清凉温软的感觉，让人想起婴孩润滑的肌肤。已是涨潮的时候，浪潮的吼声，由远及近，一波一波地传过来。一沙一世界，用手抓起一把沙子，看着它们在指缝间滑落，想着这细如微尘的一粒，不知道来自宇宙蛮荒的哪个角落，如今由海浪传送，聚集在一起，被我握在了手心，心里升起恍惚神奇的滋味。

换上泳衣，两个小学生急匆匆地下水，落进游人们踏浪欢闹的海水里。霎时间，儿子的小身影便淹没在游玩的人群里，淹没在此起彼伏的浪潮里，看不见了。

远远望开去，左侧的海滩尽头，有精美的沙雕坐落在海岸的山坡上。平直的坡顶上，淹没在丛林里露出屋顶部分的别墅群，隐隐约约，引人向往住在其中，领略海浪海风的诱人情怀。在沙滩右侧，最远处是一座延伸进海面的矮山。乳白色的云团正卧伏在仿佛水平线的山脊上，让人觉得是白云仙女搂着情人的后背在亲昵。

我很想一个人戴着阳伞，吹着这闻得见咸味的海风，赤脚踩着细腻的柔沙，听着断断续续的浪潮的吼声，朝着我眼前更美丽的风景走去。不需要走到山顶去看看别墅的模样，只要拾级走走沙雕间的台阶，感受走在这让我想到埃及金字塔的碉群里，会有怎样的心情。不需要像白云仙女一样爬上山脊，只要站在远离人潮的角落，安静下一颗心，细细品尝这里的风，这里的山水和云彩，听听白云仙子，是不是真在和情人昵语。

我看着浪潮在我眼前高低起落，海平面的水域随着一波波的潮水越升越高，原先干燥的沙滩落进了海水里，人群的位置向着后面撤退。那一刻里，我想起了印尼海啸，一种恐惧感包裹了我。我大声呼唤儿子的名字，声音夹杂在海浪声里，让我觉得我是一个竭斯底里，在海边寻找丢失的孩子的苦难母亲。

看到了儿子所在的地方，我决定不能让他离开我的视线。于是我和儿子一样，和游人们一起滚落进浪潮堆里。

“谢谢你，大浪。”不知危险为何物的儿子，在浪头卷来的那一瞬间跳起身子，享受被潮水的力量托起来的美妙感受，还向海浪表达感激。一次次儿子想要走向更深的水域，都被我用危险的恐吓制止。

说实话，沙滩上有高台上坐着观望的安全员，又穿着能浮起身体的救生衣，阳关灿烂，天气晴好，关于被海浪吞没的死亡联想，并不容易发生。但是，就算是吞几口生涩难咽的海水，鼻子里吸进海水的难受，被海浪压在里面时窒息的感觉，这些，去更深的水域，就是容易的事，也是危险的事。

极致的刺激总是容易让人忘记细节的不愉快，忘记危险，而跟着极致的体验向前奔跑。就像性爱时的高潮，总期待更绵远更精致的感觉往永恒深邃里持续，忘记了肉身凡胎的平凡无力。我很想这潮水能平息下来，仿佛静止的湖面。这样就没有那么多一波波的人潮，下到水里尖叫雀跃。我就不用联想，这潮水来处的尽头，有一股怎样的神秘力量，从遥远的另一端，卷酿而来，从长牙舞爪闷吼吓人的浪潮，到嘎然静止轻柔抚摸这沙滩的水花。

如果没有这浪潮，儿子就不会兴奋着要去体验更大的浪，更高的浪峰，想要把自己投进大海里去。如果没有这浪潮，我就不用害怕儿子会被这潮水吞没，任凭儿子自己玩耍，就像去游泳馆一样，我可以自由地行走在我想要的沙滩路上。

突然间想，这人间世界，芸芸众生，也何尝不是这一波波下海而行的踏浪者。似我儿子般勇者去潮头，似我般懦者立沙丘。去潮头踏浪者体验极致，不顾被吞没的危险。立沙丘者观望流连，任凭时间逝去不返。被潮水引领者乐不思岸，把人生托付了江湖。知潮水深浅者及时回岸，安享丽日蓝天。

就这样偶尔上岸到沙滩上，吃点食物喝点水，然后又下水，一直从早上八点多到了下午两三点。邻居师傅因为感冒后还在持续的咳嗽，没有下水，成了看管行李和手机的人。嫌帐篷和沙滩椅的价格昂贵，省下了这笔钱。不过除了邻居师傅，其他人都一直在水里泡着，其实也是用不着这些。

一直穿着湿哒哒的泳衣，实在是不舒服。到最后我把儿子托付给邻居照看，回冲淋处换掉了衣服，决定不再下水了。

在沙滩的烈日下走了一个来回，裸露的双腿便觉得火辣辣地升腾。一顶帽子和一块毛巾，不知何时早不见了，幸好帽子还有一顶，可以遮盖点头脸。后悔没有穿长裤子，那样就可以护住双腿。怪不得沙滩边的几家店里，营业员都是穿着密不透风的防晒服，连一张脸也是裹起来的，只露出眼睛。这海风吹海日晒的威力，实在是有点扛不住。虽然在水里的时候没有感觉，那全是因为这踏浪的行为太刺激好玩，忘记了其它。

回到沙滩上，发现儿子他们都上了岸，大家都觉得玩够了，累了。只穿着泳裤的儿子站立在烈日下，要求再下水去玩玩，说是太好玩了。我看着他已经涨满了血色的嘴唇，很显然，他已经透支了他的体力，只是被好玩刺激引诱，暂时没有了对疲累的感觉。我告诉他，你已经累了，不能玩了。儿子说他不累。我说那是因为你觉得太好玩的关系，如果让你一个人去玩，就算累倒在海水里，你也不会有想停下的时候。

如何能觉知到身体的信息，知道那些该止该歇的时候到了，及时抽身安顿自己，不要说是一个孩子，我自己也何尝就能做恰当的把持，有确定的感知。

看着一波波更多的人正在涌向海滩时，我们已经准备回程。也许，傍晚的时间来玩，避开日晒的时段，晚上在这里住一晚酒店民宿，这是更好的安排，不过费用自然得多出很多。

回程时一路堵车。除了司机，车上的人都开始打盹睡觉。车窗外美丽的舟山风光，早没有了早晨一路来时的吸引力，只希望快点回到那个城市里的家，可以安顿自己。

几位没有任何防护的男士，包括我儿子，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开始蜕皮，那些被晒坏的地方。我以为我的腿皮也晒坏了，不过迟迟没有蜕皮，除了变黑许多。不过最近，大半个月过去了，发现脚背小腿的地方，开始起皮换脱的迹象。

整个夏天闭门不出养出的肤色，只用了几个小时，便像用黑水浸泡过一般，换了另一种色泽。基于因为涂了防晒霜而没有让自己的脸受到重创，不爱往脸上涂抹的我因为这次南沙踏浪的经历，相信女人的脸也许是需要涂抹的，决定不再素面朝天，化妆可以不需要，防晒保养却是需要的。

想起喜欢的作家三毛的文字里，总是有很多关于海边的文字，脑海里总觉得海边沙滩是唯美浪漫的地方，到今天算是逆转了认知。记得有一年的夏天，去附近北仑的洋沙山玩了一天，结果也是黑了一圈。可惜忘却总是容易的，就算是痛苦的经历。

看到的不是本相，听到的不是真实，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别人的爱也许是自己的恨。世间物无定性，心间事无定数，此时彼时，唯当下心可系。

儿子跟我说，明年他还要去南沙踏浪，太好玩了。我心里想，我可不想再陪你去玩水了，简直受罪。

如果真想去海边，我也许不要选择夏天，不要选择下水。把自己穿得暖暖的，然后静静走在沙滩上。就像一首歌里唱的：在无人的海边，寂静的涛声连绵，海浪拍打着海面。。。。。

我在那里聆听遥远而来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