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st la vie ！

原来说过姜虎东属于带给人力量的艺人，这是一种外向的力量，澎湃分散，像下雨或者下雪一样，无论打伞或者不打伞，无论是建筑还是车辆，但凡在地面、在雨雪的下方，都会沾染到，它不可抗拒，喧嚣热闹，外在的力量感很容易被感知到，所以有个粉丝靠着看姜虎东的《两天一夜》甚至战胜疾病，走下病床。

一般人做不到那样，气力有天生的一部分，而且是大部分在，除了姜虎东，没有姜虎东，这是我想到的关于外在力量感比较有代表性的一个人，当然还有其他的代表，当阳桥的张飞算，相国寺的鲁智深也算，据说比较牛的高僧里也有，数千人甚至上万人的辩论场，高僧讲经，没有扩音器，居然能声若洪钟，即使是最外围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外在的，或者说散发的一种力量感，而之所以举声音为例，大概是相比于外形，其实声音更能被人感知到，有力量感的声音并非吵闹。

还有一种人，他的力量感向内，虽然外观几乎孱弱而阴郁，但是如果经过细致的观察，会发现他们内在深厚无比的力量，这样的例子也有很多，《肖申克的救赎》里越狱的主角，《海上钢琴师》留在船上的野生钢琴家，美剧《汉尼拔》里的汉尼拔。

《死屋手记》里的主角，它的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常见的对妥氏的评价是他的作品代表了俄罗斯文学的深度，单单看评价并不一定会理解它在说什么，他的作品很多，多得恰到好处，随便从任何一本开始，总会在某一本作品结束或者进行的时候突然理解什么叫“深度”。

对我来说，这个时刻来自于一个被关进额尔齐斯河边西伯利亚的一处苦役犯监狱的贵族战战兢兢一日复一日的观察里，来自中间似乎完全无法认识到他们只是活在苦役犯监狱的一批穷凶极恶的罪犯，但是这是妥氏的伟大之处，他们的确是罪犯，在酷寒偏僻之地日复一日做苦役，这是外边的人看过去得到的印象，是一个整体的印象，它的来源仅仅是一些道听途说的传言或者是千篇一律的建筑，对于外边的人说，监狱、甚至监狱里的罪犯都只是一个面孔，这个面孔是丑恶的，眼神是凶狠的，表情是非人的，妥氏的视角是其中一个苦役犯的视角，在他的观察下，同时也是作为其中一员的参与下，他看到了什么呢？

这是《死屋手记》的核心情节，从走进监狱开始，到离开监狱的时间里，他接触到的是一个个充满生机的、活泼的人，以及他们之间的情感，要将这些展示出来是——不对不应该用展示，要观察到这些并记录下来是很艰难的事情，作者也是其中之一，也要做工，脚上也要戴上镣铐，也要呼吸同样的浑浊、压抑的空气，像其他的入狱贵族一样，要面对来自其他犯人、监狱长官的时时刻刻可能发生的情况，但是他能看到这些人，无论是流浪者还是凶犯，他能看到这些人的作为人的闪光点，而越在黑暗的地方，这些闪光看起来越发明亮。即使作为苦役犯，人本身并未仅仅简化到求生存和求自由之上，在圣诞节，他们也会打扮收拾，排练精彩的节目，在做苦役时，对建筑工作或者其他带有技术性的手艺工作，他们也会去自发地甚至主动地要提升技巧，做出更完美的工作，有些苦役犯甘于作为其他人的开心果，为其他人带来少见的欢乐，有的人没有技术，便走私酒水进来，有的人对贵族因为某种天然的怜悯而主动地去侍奉他、帮助他，深冬他们清扫积雪的时候也会打起雪仗，春季来临，呼吸着空气中越来越浓烈的新鲜活力，他们也会烦躁地叫骂打架，作者说：唉，人的生命力真强啊！人是一种能习惯于任何环境的动物，我以为给人下这样一个定义是最恰当不过的。

监狱外的人习惯他们的环境，苦役犯也习惯于他们的环境，他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区别，甚至在相较之下，苦役犯作为人本身的习惯更有力量，自由也是习惯中不断变换的尺度，有限度的自由对于并非身处其中的人来说是痛苦难耐的，尤其是想象的痛苦，但是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有限度的自由当然也是自由，谁并不比谁高贵。入狱的贵族依然是贵族，其他人保持着对贵族的某种可怜和尊敬，作者惊讶于人的习惯性居然以一种奇特的甚至令人感动的形式延续着，想象中的恶意遇到突如其来的几乎完全称不上恶意的现实，居然也会被打动。

妥氏的视角在《罪与罚》的最后正好落在广袤的、似乎没有边际的西伯利亚平原上，落在同样劳动的苦役犯身上，《死屋手记》发现他们随处可见的美好，生活中令人费解的事情原本不止一两件，人们都带着复杂的心理和感情面对，内在的力量似乎需要观察，需要总结，需要把视角转下来，贴近地面，风一样四处行动，只有能体会到其中奇妙的人才能够满怀感激地说，C'est la vi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