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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崽王三(二)

《狗崽王三》全书二十万字,发于《莽原》杂志今年二期。改名《江城名谣》。发表稿发了多少字,没数。我总是觉得,这是个好东西。前年时,一出版社说两不找,即出版社不问我要钱,我也不用自费出版。我拒绝了。在联系出版社,希望能顺利出版。

若哪家出版社有兴趣,欢迎联系。没版税免谈。

又:鉴于不少朋友说,看一章不过瘾,索性每期发四章


我读小学了。学校叫曙光小学,离我家不远,五分钟就能走到。

每天背着书包,唱着“小呀么小二郎,背着书包上学堂”去上学样子像真是去念书,准备念出人模狗样来。其实,就像大人上班,八点得到,不到,就是迟到,迟到就要挨领导骂。我也是没有办法,每天都得那样去混日子。按我们老师的说法,都得去学校“打混摆子”。有什么办法?不去,爹娘不肯,老师也不肯。爹娘不肯,打人;老师不肯,骂人。不愿意挨打挨骂,只得像模像样去读书了。

上课真没意思。老师在上面讲的东西,我一点也不愿意听。更重要的是老师缺德别的男同学的同座,都是人模人样的女同学,我的同座,长得好丑,偏偏还喜欢显摆,来不来说她爹是十二级干部,从黑龙江跟着林彪一直打过来的。

我爹不是干部,是卵石场工人。我不会蠢到说我爹是玩卵石的。玩卵石的算多少级?我难道说是一级不成?一级比十二级低了十一级,这面子如何丢得起。

那天,她又说她爹是十二级干部。我鼻子一哼,说:“十二级,什么了不起?我爹是一百级干部。”一百级,吓死你。我想。那个丑女就咧着癞脚麻拐一样的嘴巴笑,脸上好厚的皮和好多的肉都发着抖。粗声粗气说:“一百级,笑死人了,活宝一样。”我来脾气了,从屁股下面抽出凳子,往她头上砸去。她用手挡着。她的手就被砸得一块纱布吊在颈根上。

老师将她爹和我爹都叫去了学校。我爹穿身工作服,她爹穿着军装。她爹那只右手,肯定是被他的敌人用刀子砍了,只有一个空衣袖。他用那只剩下来的左手,拍了拍我后脑勺,朝我大拇指一竖,说:“兔崽子,有本事,比我小时候还霸道。”再拍着我爹肩膀,说:兔崽子不懂事,算了算了”还递烟给我爹吸。

平日,一点儿事,爹就打我一餐。这次,爹真好,没打我。爹说:“没想到,狗崽一板凳砸了人,没要赔钱,还赚了好烟吸。”爹的样子,好像我给他做了露脸的事,满身骄傲和幸运。爹只是说:“狗崽,你是男人,怎么能打女人?男,要保护女人。

有人说,吃一亏,长一智。这话说得好蠢,好像一定要吃亏才长智。其实,占了便宜也能长智。我那次就没吃亏,也长了智。我知道干部那级别数字愈小官愈大,我正好弄反了,知道了,男不能打女人,还得保护女人。

到了这年,我在湘潭市一中读初中,后来读高中。那时进一中,不像如今,要考死人,考得拔尖,再加上一沓老厚的钱,才能进去。我成绩一点都不好,也就交了三五块钱学费,就在那儿读了。

中学的课比小学的课更没意思。上课铃一响,瞌睡就来了,我就趴在桌上睡觉,下课铃一响,我醒了,又精精神神了。和我同座的朱华,也不喜欢听课,也是上课铃一响,准睡,下课铃一响,准醒。班主任老师说,我和朱华的祖宗肯定埋在同一座山里。我们问老师,我们的祖宗埋在哪座山里?我们商量好了,弄清了在哪一座山,也好一起去叩头。老师首先卖关子,不肯说。我们一再追问,老师说,我们的祖宗都埋在睡山里。

读高二时,不知道是哪个大人物多事,恢复高考了。我有些后悔,以前没好好读书。余下的时光里,即使不要命地读,也没法考上。我索性旧每天睡着觉地读。

该我们考大学了。爹以为考大学像他打510K,水平不水平,是次要的,手气好,就能多得分。他说:“狗崽,去试试,说不准,你就考上了,说不准,出的题都是你会做的。”爹的话是圣旨,不能违背,违背了,就得挨打。我忙将头鸡啄米一样点,问爹要了报名费,却没去报名。道理再简单不过:肯定考不上,钱有多,也不用去送报名费。

到了高考那天我骗爹说老师一再嘱咐我们,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中午,最好就在考场附近随便吃点什么,节约出时间,复习下午考的科目;若是恰恰看到了试卷上要考的内容,就能多得分爹竖起大拇指,说老师有本事,看事看到骨头缝里了。拿了两角钱给我,叫我中午吃碗肉丝面,再买块冰棒吃。又神秘兮兮,说:“你爷爷坟上开了指头宽的坼。祖坟开坼,子孙发达。该是应在你身上。”

我挎着书包,骑着没铃子、没刹车、没牌照,锁也没有的单车,到了湘江大桥下面涵洞涵洞连接着平政路和中山路。朱华坐在单车上,脚撑着地,在那儿等我。他肩上也挎着书包。他的书包里,除了课本,还有一小瓶香油,一小瓶酱油,一个饭碗。他也知道,高考考不上,他爹也以为高考是打5、10、K,对他说,一定要考,说不准就考上了。他也骗了报名费和中餐钱。

我们单车踩得飞快,一溜烟到了韶山灌渠边。

那时,湘潭市区远没现在大火车站的边,一条和湘黔铁路平行的韶山灌渠将湘潭市区和郊区分得清清楚楚。边是市区,边是郊区。一座拱桥连接着灌渠的两边。离拱桥不远,有棵一人抱不了的歪颈根柳树。

朱华鸽钓(簟丝做出的一排活套)插在田亩中。这时,早稻已收割,散落的禾穗也捡拾干净了,田里尚没有放进水,还要一段时日,才会插下晚稻秧苗。朱华在鸽钓前后稀稀落落撒了一线儿谷子

回到灌渠堤岸上,在歪颈根柳树下,我们脱得只余裤衩。我将尿撒在大腿上,一字一句念着防淹真经:

祖宗的血

祖宗的精,

全部变作我的尿

撒在大腿上保平安。

五岁时,隔壁张爷爷带着我在湘江游泳,告诉了我这个绝招。张爷爷说,念了防淹真经,就是在太平洋游泳也没事。朱华“狗崽,玩什么古怪?”我将张爷爷的话说了。朱华“哦”了声,念着防淹真经,将尿撒在了大腿上。

摸鱼这事,十个朱华也不是我敌手。只要潜下水去,不摸鱼,绝不会浮出水面。我都摸了十条鲫鱼了,朱华一条也没摸。他问:“我怎么就不着?你怎么的?”我说:“两手慢慢在水底摸,慢慢靠近,触到了鱼,猛地合拢。”他说:“我是这么摸的没碰到鱼。”我潜下水去,又摸着一条鲫鱼,抓在手上,说:“就照我刚才这样摸。”他说:“你在水底下,我如何能看到?”我想了想,说:“张爷爷和我生的是鱼相,你生的是猫相。猫相摸到鱼你还是去钓鸽子”他上了岸,一心一意钓鸽子去了。

太阳过了穹窿顶时,朱华钓到了四只鸽子,我摸了约三斤鲫鱼。灌渠内只有鲫鱼。不是吹牛皮,若是有两三斤的鲤鱼鲢鱼,我照样摸上来。

我们找了一大堆粗细不一的干树棍,十来片荷叶,和了一堆不干不稀的泥巴,将四只鸽子扭了颈根,包在泥巴中,用荷叶将鲫鱼一条条包好,再用泥巴糊上一层,点起不大不小的火,将泥巴包好的鸽子和鲫鱼,塞进火里。

鲫鱼和鸽子熟了。好香。顾不得烫,我们一人抓着一只鸽子,扒掉粘着羽毛的干泥,掰开香喷喷的鸽子,去掉鸽子内脏,撕扯下一块块鸽肉,了香油和酱油,往嘴里塞。朱华问我,怎么知道这样好吃?我告诉他,是张爷爷教我的。

张爷爷有好多本事。唱夜歌,唱得一等一。那时候,我们城里头,不论谁家死了人,都是请张爷爷唱夜歌。唱得人心碎,唱得听的人,没有不流泪的。摸鱼,每次都能摸好多。这还不算什么旧社会时,张爷爷和我爷爷都在湘江里驾过排,每次都是从南岳山驾过来,驾得最远的一次,到了上海。张爷爷亲口告诉我的,那天,好大的风,好大的雨。我爷爷和张爷爷,念着咒语,安安稳稳到了我们城里头。不但放的排没散,他和我爷爷身上,纱都没打湿一根。我家和张家的房子,就是我爷爷和张爷爷这次放过来的排建的。张爷爷和我爷爷可惜都死了,不然,我肯定可以跟着他们学好多本事。我说:张爷爷要是告诉我念咒语就好了,不管好大的雨,都淋不湿我。你想想,大雨中,我走在大街上,甩着蟹路,雨都避着我,谁不朝着我竖大拇指?

我爷爷捉右派那年死的,张爷爷批林批孔那年死的。

过了一段日子,公布高考成绩了。

告诉爹,没考上大学。爹没问我打了多少分,还差多少只是鼻子里“嗯”了声也是那天起,爹老是说“狗崽,我十五岁就在十总码头背麻袋钱了,你十八岁了,没理由叫你老子还养着你。爹的意思,叫我参加正式工作前,做临时工,别赖在家里吃闲饭。爹念了第一次得钱后,只要逮着闲工夫,准会念上一次。

其实,爹念不念,我都想挣钱了。我得自己养活自己。

那天晚上,我在我家楼上窗心事:怎样才能不费力的吹着凉爽风,望着霉坏了一样,有些发黄的满月,不想钱的事了。我七想八想觉得它像女人像娘,也像外婆。光芒比水还柔,照在身上,什么感觉也没有,不像女人,还能像什么?往常的白色月亮像漂亮女人,这时候的月亮像丑女人。娘和外婆都不漂亮,只能像这个时候的月亮。

我家有楼,别以为是了不起的事。其实,就是木板钉的房子,楼上地板是木板,所有是木板。除了屋顶上的瓦不是木的,整个房子就像几个木箱子拼在了一起。那些木板都发黑了,不少地方有虫子蛀出的大小不一的洞。那些洞都被爹用桐油拌石灰堵住了。尤其是在外面看,说起来,还真有些丢脸。发黑木板上到处是青苔。黑木板上面顶着黑色瓦。黑色瓦上面,长一些风吹两边倒的草。若不是三根发黑杉树撑着风一吹,雨一淋不垮你问我。我在上走,爹和娘在下面吃灰,打喷嚏。不是睡觉,爹娘不准我上楼。爹娘说,在上面走多了,没弄好,会垮屋。我一米七三,楼高依屋檐处不到一米八。好在我们城里头,大家半斤八两,谁也没有说别人的资本,大多数人家都是这种楼。还有更不济的,木板也不是,只是弄些竹排糊些踩熟了的泥巴和纸筋

想了老久月亮像女人,又想起得钱了。爹念得我耳朵都起老茧了,还不去钱,茧会厚得将耳朵孔堵了。我偏蠢,想了许多天,硬是没有想出赚钱不费力的好主意,只想到了弄把火钳,背个破篓,满湘潭市捡破烂,或者跑到码头上跑到建筑工地汗流浃背卖苦力。

烦躁中,忘记了时间已是深夜。一声老长叹气后趿拖鞋,从这边走到那边,又从那边走到这边,走得楼板一会儿咔咔,一会儿吱吱”叫打鼾的爹,不打鼾了,下凶霸霸地喊:狗崽,你要将屋走塌是不?想活埋老子?老子捶死你。我不敢走了,还走,爹咚咚咚地踏着楼板上来,抠住我前胸,布满老茧的手,地一声,甩在我脸上,直打得我眼冒金星。

我躺在床上,摇着扇子,望着头顶上黑朦朦的瓦,一心一意想赚钱的主意。我有个怪脾气,蚊子再多,也不喜欢挂蚊帐。老觉得睡在蚊里面,就像睡在棺材里面。我点蚊香。蚊香是锯木屑拌着什么药物,外面包一层纸,好长,好粗,烟好浓,有些呛人。

不知道几点几分,隔壁张叔家的楼吱吱吱咔咔咔”,有节奏地响。张叔家房子,连带着我家房子,随着“吱吱吱”“咔咔咔”的节奏,轻轻地摇。细细地听,还能听到张叔的女儿张花哼哼哼的呻吟声。张花“哼哼哼”的声音,和“吱吱吱”“咔咔咔”的响声,同起同落,节拍完全一样。

这声音蹊跷。我怕脚步声大了,吵醒爹娘,光着脚,轻轻地走到我家和张叔家共着的木板墙边,找到了那条可以望到张家楼上的木板缝。

月亮光透过张叔家明瓦,将张花的房照得清清晰晰。张花两扇门大开赤条条躺在下面,两条腿弓着张叔赤条条在张花身上,两只手抓着胸前凸起的两坨肉,身子不停地运动。他们家的楼,随着张叔的运动,吱吱吱”“咔咔咔响,他家的楼连带着我家的楼,像摇窝一样轻轻地摇。张花随着张叔运动的节奏,和着他们家木板楼吱吱吱”“咔咔咔的声音,不停地哼哼哼

脑子里一片空白老半天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天,乱大套了,张叔竟然趁着张婶没在家,干着自己的女儿。更叫人恼火的事儿发生了,我下面那东西,趁着我懵懂时,分不清是非黑白,居然不要脸地硬成了铁棍。我心里骂它:你不恨张叔也就算了,还凑着热闹想学样哪天剁了你。”甩了它两下,一点用也没有,它依旧硬成铁棍。

张婶去乡下了,去吃她哥哥的生日饭。张婶说,她有大半年没回娘家了,她哥哥嫂子肯定会留她过夜,第二天下午才回。张花要跟张婶一起去,说想她舅舅、舅妈,想吃煨红薯,想吃葛毛藤,想吃白洁花和攀根草。张婶同意了。张叔眼睛一横,说:你们都去了我吃什么?张叔从来没做过饭。在单位,张叔几乎年年评了先进在家里,一分钱家务事也不会做扫把倒了,宁肯跨过去,也不会扶起。张婶怕张叔。张叔说什么,就是什么。张婶只得叫张花留在家里,做饭给张叔吃

楼下,爹起床了。娘说:“老王,别管。”爹说:“怕是要翻天。”爹骂我常说,“怕是要翻天”。听到爹这话,我吓得半死,怕着爹知道了我没睡,在看张叔做不要脸的事,看得下面那东西都不安分变了样,爬上楼来掴我嘴巴。我忙蹑手蹑脚却又飞快地到了床边就这么眨眼工夫,下面那东西经爹一吓,老老实实了。我放了一半心,毫无声息地躺下了,闭着眼睛,做好了准备,爹如果说我看张叔做不要脸的事,我死活不认,说我早睡着了,什么都没看见,说爹冤枉我。

爹打开我家大门。我放了心。爹要找张叔麻烦。我爬起来,到了窗偷看着爹。说不准张叔会怪爹管闲事,爬起来和爹打架。只要那样,我跳下楼去帮爹。爹在左边打,我在右边攻,不将张叔打得半死,我不是狗崽。其实,就是单挑,张叔绝不是爹对手。爹比张叔高一片豆腐,胳膊和腿都比张叔的粗。老话说,百善孝为先,爹和人打架,不管有不有理,也不管打得赢,打不赢,崽不帮忙,肯定会赚雷打

爹站在阶矶上,着张叔家楼上窗户,将军一样双手叉腰,大声嚷:吃屎的,人家要睡觉,你在吃屎吃屎吃垮你家屋不打紧,别吃垮了我家屋。”往常,爹管张叔叫老弟,张叔管爹叫大哥。我爷爷和张爷爷是结拜兄弟。张爷爷没走时,要爹和张叔结拜。爹大声骂:吃屎的,这里死人,那里死人,天天死人,你怎么不死?湘江没盖盖,去跳湘江吧。

我五岁那年,张婶嫁给了张叔,带了张花来。张花比我小两个月。张婶嫁给张叔后,没再生。张花比我聪明,知道读书没意思,读了初中,没再读书了。不像我,蠢宝一样,不喜欢读书,却读了高中。

张叔像聋耳朵了,由着爹骂,没还一句嘴。爹骂完,出着粗气,望了一会儿张叔家楼上窗户。张叔家的楼以及我家的楼,安安静静,一点也不摇晃,一点声音也没有。

爹愤忿地进了屋,地一声关了,闩实,顺嘴七七八八地骂了些什么,听不清。倒是娘紧紧张张的声音,清清晰晰“等狗崽参加了工作,家里有钱了,得将屋整。老张一次两次地吃屎,真的会垮屋。”爹说:“腾出钱来,就整屋。”爹的声音好温柔。楼下静了。过了一会儿,有了爹打雷一样的鼾声。

蹑手蹑脚,回到床上,躺下了。不一会儿,张叔家的大门,吱呀一声响,开了。张叔背着,扫街去了。张叔在市政公司工作,东边没有鱼肚白时,就出门去扫街,到了太阳出来时,张叔就下了班回家了。

我脑子里满是张叔七七八八的事,直至窗前有几丝红色光线,才昏昏沉沉睡着

                                     

耳朵痒痒的,麻麻的,略略地还有点儿痛我醒了。咬着牙齿扯我耳朵扯得好认真,好像扯我耳朵是天底下第一桩要紧事,马虎不得半分。

娘说:看谁来了。娘身边站着朱华。

娘对我好,从不打我,骂我也少,却喜欢扯我耳朵。生气时扯,高兴时扯,当着客人赞我时也扯。娘说,我小时候耳朵没现在长,幸亏她有事没事地扯,扯长了。

我说:娘,别扯耳朵,痛,痛死人了。”我当然会说痛死人了不这么说,下次娘扯我耳朵,使上力气怎么办?娘说:痛什么痛长耳朵命好。娘望望我左边耳朵,又望望我右边耳朵,说:“今天扯的左耳朵,明天扯右耳朵。”朱华乐得在一边笑。娘望着朱华,正色说:你耳朵也短。你爹娘也不帮你扯长点。我帮你扯长点。娘朝朱华耳朵伸手去。朱华捂着耳朵,跑到一边,说:“娘,扯狗崽的。狗崽耳朵短。”朱华管我爹娘叫爹娘,我也管他爹娘叫爹娘。吃了早饭没?朱华说:吃了。

娘下楼给我做早饭去了我家早饭都是吃先天剩饭菜是一碟剁辣椒,一碗腌菜汤。

我问朱华:几点了?朱华说:“九点半。

漱了口,洗了脸,开始吃早饭。娘去了阶矶上洗衣服。娘洗衣服,总要攒满一脚盆。娘说,攒满了一脚盆,一节约肥皂,二节约水;水和肥皂都要钱,能省当然得省老话说的,吃不穷,穿不穷,不会划算一世穷。朱华说,他娘也是这样洗衣服。

我举起手,做出划拳手势。朱华也举起手,做出划拳手势。这段日子,去哪儿,玩什么,我和朱华都由划拳确定。前几天,每次划拳,都是朱华赢了。我只得跟着朱华,东家同学家进,西家同学家出。饭时吃饭,不是饭时,东南西北瞎扯

我出了子,朱华出了剪刀。朱华问:去哪个同学家?”我说:“家也不去。”我告诉他,那个什么朝代,有个乾隆皇帝到过石嘴垴,在石嘴垴喝过茶。喝了茶就该撒尿,没有做了皇帝就不撒尿的理。说不准,石嘴垴那堵墙还留着他的尿印我说:“看谁先到石嘴垴,看谁先在石嘴垴那堵墙下撒完尿。谁输了谁就是猪,谁赢了谁就是皇帝。敢赌不?朱华将胸一拍,说:谁怕你狗崽?哼,你狗崽就等着变猪吧,皇帝肯定是我。

到了离我家里把路远的平政路口,我们骑在各自单车,一脚着地。他解开衬衣上扣子,敞开了脯,胸肌一股股。我也将衬衣解开了,敞开了胸脯,我肋骨一根根。他望望我胸,说:“三根骨头两根筯,一看,你就会输。我说:赢不了你,我不是狗崽。”他鼻子“哼”地一声,说:“赢不了你,将我的朱字倒写。”我说:要发口令了。慢了别怪我。”随着我喊,“一,二,三”,我们的单车在平政路跑得飞快。

我们都不愿意做猪,都想当皇帝,不停地喊,“撞死不负责”,脚下生风地踩,衬衣在风中飒飒作响。那些行人,个个是怕死鬼,老远就让开了我们。

平政路上,我们并驾齐驱。老话说看了男女交背时这话一点都不假,过了湘潭大桥的涵洞,到了中山路,渐渐地,我体力不支。朱华甩开越甩越远。我正后悔出了馊主意,没来由送个皇帝让他当,让自己变猪朱华好好的路不走,往一块西瓜皮上轧去,人摔得溜了七八米远。我怕他摔死,或者摔成残疾,只得不去石嘴垴撒尿当皇帝,任没刹的车绕一个大圈,停在朱华身边。

他没死,我放了一半心。再仔细看,没大碍,彻底放心了朱华肘上、膝盖上都擦出血来,也不喊痛,爬起来,瘸着步子,一脚将西瓜皮踢得飞起来,直飞到行人道上。这才扶起单车,两腿夹着单车前轮,校正了摔歪的扶把,说:“不是西瓜皮,看谁是猪我早当了皇帝”我说:“你还想当皇帝?不是我有良心,怕你摔死了,到了石嘴垴,尿都撒完了。”朱华问:“还比不比?”我狗崽要当皇帝,也得光彩地当,当然不和他比了。

到了湘江边我们躺在边青草上。恰恰有江猪露出黑色背,顺着江水,往长沙方向去。朱华站起来,手指着江猪,大呼小叫:“龙王爷露出背来了。”我笑了,说:“好笑不?龙王?这是江猪。”朱华说:“哦,江猪。江猪是龙王的兵。”我没听说过江猪是龙王的兵,尖着耳朵听朱华湘江龙王。朱华说:今年雨下得少,湘江水位好低龙王要是露出背来,翻江倒海,湘潭城还不遭殃我要朱华服着我,摆出很有见识的样子,躺在草里,将左脚架在右脚上,脚尖指着湘江对岸的宝塔岭,给他讲了一番大道理,外加一个典故。

我说,龙王翻江倒海,该是涨大水这么低的水位,肯定是龙王睡着了,派了个兵,就是那个江猪来看看。老早前的那年,湘江的龙王作孽,涨好大的水,湘潭城都淹了,淹死了好多人。我们湘潭人就修了宝塔岭上的高峰塔,镇住了龙王,湘江再没发过那么大的洪水了。破四旧时,高峰塔炸了,砖头都拿去砌防空洞了。朱华肯定没听过这个典故,也没听过这么高深的道理,大气也不出,眼睛也不眨,蠢望着我

我愈说愈来劲,说:“还有,张爷爷说的,湘江里许多船佬、排佬都有这本事,能像封血一样,念着咒语,就将湘江封住了。湘江就不流了。”朱华鼻子里“哼”地一声,也摆出很有见识的样子,将右脚架在左脚上,左脚翘翘一样不停地上下翘,说:“吹牛皮。他们最多能封住沟里的水,没听说过能封要封住里水,孙悟空才行。

我据理力争,说船驾佬、排驾佬有本事封住湘江水,他横蛮不讲理,说只有孙悟空才行。了老久一阵争得我颈根粗,争得他眼睛鼓,谁也不服谁,争得觉得再争下去没意思,都不吭声了,我们便望着鳞片一般闪着光的湘江水发呆

我想问朱华,想不想挣钱?是想去码头扛沙包,还是想去建筑工地担红砖?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费力不赚钱的事,说出来也丑。朱华轻轻一声叹气,扯一根狗尾草,咬着草茎嘴一张——我立马想到,他要说挣钱的事了——,他说:“狗崽,你不想挣钱?”我确信他下一句话,定是邀我去背沙包、担红砖。既然一定得去卖苦力,不如我先说出来,显得狗崽我也有见识。我赶紧“我正要说这事。我们一起去背砂包,担红砖,好不?我们行的。”我说得满不在乎。朱华鼻子里哼了一声,“老话说,聪明人赚钱不费力,蠢的人费力不赚钱”我后悔说出了背沙包、担红砖,没来由显得一没志气,二没见识。

他说,他想出了赚钱不费力的好主意,要两个人配合,我是他的铁兄铁弟,才将发财机会给我。他琢磨出一个好办法买十斤灰面,半斤茶叶,首先将茶叶煮呀煮,熬出汁来灰面,搓成一颗颗丸子,卖五角钱一颗。老话说,聪明机警,要人提醒。多聪明,朱华稍许一点拨,我立即想到他是说茶水灰面丸能治百病。我眼前一亮,许多十块一张的钱在眼前晃,只要随手一抓,就能抓到大把大把的钱:能不赚钱吗?药丸子那么苦,人家为了治病,还要买,灰面丸子不苦,能治百病,能不买?

兴奋了,说:“朱华,你怎么想出了这么好的办法?”

我们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卖茶水灰面丸子的好。

我们给茶水灰面丸子取了名:万能丸。

朱华双手叉腰,面朝着湘江,唱了起来:

朱华和狗崽

马上要发财

钱多没处花

你说怎么办

朱华和狗崽

两个好聪明

灰面当灵丹

卖遍全世界

朱华有一个不得不服的本事,他可以随口唱出自编的歌,曲子也是随口唱出来的。读书的时候,我们同学找不着乐子,就起着哄叫朱华唱随口歌。朱华声音好,比广播里唱出来的歌不会差。不知道为什么,叫他唱正经歌,反而唱不好。

                                  

回到没两分钟,爹如往常唱着“胡大姐,我的妻”——“妻”字一落音,人进了屋,坐到了饭桌边。我庆幸比爹回得稍早,免了一餐好骂。

每次爹下班回到家,恰恰将饭菜端上了桌。

娘和“胡大姐”一样,姓胡。

爹拿起了筷子,娘和我拿起了筷子。爹横着眼睛望我,没懒死?靠老子养一辈子?”我低头扒饭,不搭理爹。我比爹回得稍早,爹准以为我只是懒,赖在家,没出门疯,脾气不会太大,该说了这句,不会再说。爹果然没吭声了。见爹目光平和了,我说:“爹,给我五块钱。”我们家的钱,归娘管。我要钱,却只能问爹要。问娘要,准是白问。娘准说,得问你爹。爹将眼睛鼓成卵石大,说:“五块钱?老子就四十多块钱一个月。”我说:“我有赚钱办法了,要五块钱做本。”我和朱华说好了,每人五块钱。

爹问我怎样赚钱。我说了。

娘说:“我家狗崽聪明,赚钱不费力的事也能想出来。”娘笑得合不拢嘴,将右手上筷子交左手。娘要扯我耳朵了。我忙站起,退到一边,说:“娘,别扯耳朵,痛死人了。”娘一愣,说:“耳朵长,命好。”我说:“够长了。”娘说:“蠢崽,再长点。

爹没说肯,也没说不肯。他像往日遇到想不透的事,端着酒杯,皱着眉,雕塑一样一动不动。老久后,该是想明白了,终于喝了口酒,头,和颜悦色说:“灰面丸子不会毒死人,该算正经事叫娘拿了五块钱给我。

吃罢中饭,爹娘去下摄司伍家表叔家。

伍家表叔和表婶都在湘潭电机厂工作。伍家表叔并不是嫡亲表叔两家人来往得勤,越走越亲,成了比嫡亲表叔还亲的表叔了。伍家表婶第二天四十岁,要搞十,得请大师傅,请统管和洗菜的、跑堂的。大师傅、统管以及几个帮贴心忙的,先天下午都会到场。那个统管还真得有能耐,不然,乱成一锅粥,会这里砸了碗,那里摔了盆。爹有本事,我家亲戚,他的同事,卵石场领导甚至那些只有点头之交的,红白喜事、做寿、搬家之类的酒,都请他当统管。爹当然是去当统管,娘则帮忙洗菜择菜切菜。

爹娘走了不到半个小时,朱华到了。

我们坐在阶矶上,说着卖灰面丸子该注意的事。我一言,他一语,不知不觉,没说该注意的事了,倒将天花说得乱坠。我们说,在湘潭东西南北卖遍后,去长沙卖。长沙卖遍后,去北京,摆在天安门前面卖说不准误打误撞的,还真给人治好了癌症,治好了白血病那时候,全世界都知道,湘潭真是个出人才的地方,随随便便又出了朱华和狗崽两个神医我们说,千万不能说是灰面茶水丸治好了人类的不治之症,而是我们经过了深入细致的研究,尝遍了千百种野草,炮制出这种治百病的灵丹让那些了不起的科学家拿着灰面茶水丸去研究,让他们将脑子想痛,也想不到就是茶水拌灰面。

正说得兴高采烈,一股冷风猛地吹着我的背,随即一拳打在我背上。近乎惊恐中,我一弹,站了起来,迅速转过身。张花站在我背后,粗喉咙嚷“卖灰面丸子得带我去。”

她要跟我去卖灰面丸子,我绝不能推脱。张爷爷在世时说过许多次,我们长大后,张花嫁了出去,老一辈人都走了,我家就是张花娘家。张花如果遭男家欺负,我得为她出头。更重要的是她的确可怜,要给张叔做女要给张叔做小老婆。被张叔干得“哼哼哼”,比旧社会受三座大山压迫的人还要苦,我不同情她,谁同情?

我将朱华拖到一边,说:“我琢磨,卖灰面丸子三个人最好。怕他不答应,索性硬了口气,说:“一定得带她去。不带他去,我也不参加了。”朱华点点头,说:“她也得出五块钱。”

接下来的日子,买灰面,买茶叶,搓灰面丸子,晾干我家堂屋成了我们的工场。

朱华先前来我家玩,到张花,准说张花蠢,蠢得像猪;说张花丑,丑得像癞脚麻拐;说张花黑,一锄头挖下去,保准看不到白肉,朱华变了,一不说张花蠢,二不说张花丑,三不说张花黑时不时瞟张花几眼,唱他自编的歌勾引张花,唱得声音颤颤的

开始时,张花由着朱华唱,不搭理他。渐渐地,朱华唱那些歌,张花脸上有了红晕。仅仅大半天工夫,张花和朱华说话多起来,比和我说话还要多了。她满口赞着朱华,顺便贬损着我。说我瘦得身上没肉,风大点儿,保准将我吹到湘江那边朱华的肌肉一股股,一看就是真男子汉,做藕煤,一天该能做完一吨;我说话的声音像鸭公叫,难听死了,朱华的声音好听,像磁铁一样吸引人;我走路要死不落气,朱华走路像解放军走路一样威武。我来脾气了,咬着牙齿说:“你再罗嗦一句,不要你去卖灰面丸子了。”她这才住嘴。

朱华唱了许多首勾引张花的歌,我只记得一首:

                              鸟公喳喳喳

                              鸟婆叽叽叽

                              鸟公喳喳轻声问:

                              你到底是有意还是没有意

                              鸟婆叽叽叽

                              鸟公喳喳喳

                              鸟婆叽叽红了脸

                              你说我有意还是没有意

那天下午搓灰面丸子。张花和朱华眉来眼去,手渐渐慢了、停了,半天也搓不出一颗。两个防贼一样,隔三五秒瞟我一眼。我觉察到多余和碍事,只得去解溲。我家和张家都没厕所。公共厕所离我家有五十多米远,在城正街那边的巷子内。解完溲回来,只见朱华背朝大门,站在张花后,捏着张花颈根上砂纸一样的肉,不停地说:“抓痒,抓痒,抓。”张花由着朱华捏,一动也不动,样子像喝了好酒,醉得舒舒服服我心跳加快,血脉偾张,敢紧胡说八道:“老鼠追着猫咬,怪不?”朱华忙坐到张花对面,蠢笑着低着头搓灰面丸子。

过了没几分钟,朱华和张花已变本加厉,不再满足于眉来眼去,已是你捏我一下,我拍你一下,这个呵呵笑,那个笑嘻嘻。我只得又去解溲。转了一圈,回到我家阶矶上,却见朱华色胆包天,对着敞开的大门,将手伸进张花领子里,抓着那坨肉,说:“按摩,摩,按摩。”张花也不吭声,样子比喝了酒,更像喝了酒,眉目间透出几丝骚味我忙转过身,指着我家对面那户人家的屋顶,大声说:“朱华,那两只鸟,在爬背。”朱华走了出来,问:“哪,哪?”我说:“那,那。”轻声说:“被我爹娘看见了,骂死你。”那里当然没有鸟。朱华尴尬地笑着,回到座位上。

孔子曰,世上有三种好人,一是关注本公众号的,二是转发的,三是打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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