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在湘潭市云塘小学读书。
一天里，最喜欢的是放学，一年里，最喜欢的是放假，尤其是暑假。每个暑假，日子都过得洒脱和放肆。每天，或是打扑克，或是游泳，或是“打仗”，或是听大人讲故事，或是偷农民菜地里的黄瓜。眨眼工夫，四五十天的暑假过去了。
已是读完三年级下学期的暑假。假期完了，假期作业照例一个字没写。有了往次报到的经验，无外乎老师批评几句，说“下不为例”。我相信，这次仍然能“下不为例”。我丝毫儿不急，到了学校报到。这才知道，我们班语文、算术（如今叫数学）老师全换了。新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叫翁俊英，新的算术老师叫郭娥英。
翁老师说：“你的作业呢？”我摇摇头，说：“没做。”翁老师说：“没做，你来报什么到？回去。”我二话没说，掉转头就走。
我走得干脆和洒脱，回想起来，正合着如今一个词儿：酷毙了。
酷是酷毙了，但心里却急：那劳什子书，不读也罢，我正好玩；只是这事儿，万万不能让父母知道，他们知道了，那一顿打，跑得了吗？可是，他们迟早会知道：你不去读书，天天在家干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索性懒得去想，依旧打牌、游泳、东游西逛。
第三天下午，我在我家屋前那个池塘，光着屁股游泳，早忘记了还有读书上课一说。翁老师和郭老师来了。她们站在池塘边，大声喊：“谭进军，过来。”我心想：“好了，那顿打，免了。”我游到塘边，掩饰着满心高兴，低着头，作出可怜兮兮的样子。翁老师说：“上岸吧。带老师上你家去。”
到了我家，门上一把锁。我开了门，老师自己坐下了，我没坐下。我知道，没做作业，就是犯了错误。犯了错误的人，是不该坐下的。翁老师说：“你爸爸呢？”我说：“上班。”翁老师说：“要几点下班？”我说：“明天早晨八点。”那时，我父亲在火车站干油库、锰矿专线货运员，两班倒。虽然轻松，上班可以睡觉，但时间颇长，一上班，就是二十四个钟头。郭老师问：“你妈妈呢？”我说：“在河那边做临时工，一个星期回来一次。”郭老师问：“你家还有什么人？”我说：“我哥哥，玩去了。”两个老师互望了一眼，叹口气。翁老师说：“这样吧，明天，你去上学。暑假作业要补。给你一个星期时间，必须补完。”
作业中，最难的是每天一篇日记。四、五十天，就要四、五十篇日记，哪有那么多事儿记？没法儿，只得今天学雷锋，明天学王杰，后天学杨子荣。学来学去，将我知道的英雄人物，一个不落地学完了，还只写出了二十多篇。余下的二十多篇，已无人可学。怎么办？这可是老师法外开恩，给我最后一次机会，我当然要死死抓住。不然，父母知道了，不将我打得半死才怪。没法儿，只得开动脑筋，七想八想，将不能哄人，只能哄鬼的事儿，一件件写了出来。记得有一篇是看蚂蚁打架。那日记说：一只小蚂蚁和一只大蚂蚁打架，小的那只蚂蚁打赢了，证明越南人民是能够打败美帝国主义的。有一篇是母亲忆苦思甜，我让没被狗咬过的母亲，被地主家的狗狠狠地咬了一回。这么七弄八弄，终于写完了。
将算术作业交给郭老师时，她拉着我，问东问西。得知我家是乡下户口，她忙问：“你交了多少钱学费？”我说了。郭老师霍地站起，说：“你跟我一起去找学校领导。”那时候，一学期学费，城市户口，大约三块，农村户口只要两块。当时，我在湘潭市，是没户口的“黑人”，母亲怕被人清理回乡下去，只得叫我硬着头皮，多交一块钱，冒充城里人。
郭老师带着我，找到校领导，退了一块钱给我。我眼里，郭老师是好人中的好人，十分完美了。为了报答她，上她的算术课，我认真起来。因此，从那个学期起，我的算术全是一百。好似不打一百分，对不起郭老师。郭老师提问，只有遇到其他同学答不出的，才叫我。我一般不会使她失望。因此，班上同学，戏称我为华罗庚的徒弟。
我依旧不做作业。那些题一看就会，我觉得做题不如去玩。郭老师也觉得这样挺好：既然会做，干吗要去做，不如去玩。她也就这样容忍了我。
翁老师却不能容忍我。她布置的作文，我老是三句话了帐。有一天下午，放了学，她将我叫到办公室，说：“我不相信你写不好作文。”她说，我不写好，就不要回去。我拗着不写，坐在她办公室，望着墙壁。她也不催，在办公桌上干她的活儿。天快黑了，我急了，答应她：“明天，我一定交重新写的作文来。”她让我回了家。
晚上，我找到一张报纸，抄了一篇文章。第二天，我将作文交给翁老师，心说：“这文章，哼，报上抄的，你总不能说不好。”我等待着看她竖大拇指，听她的赞许。翁老师看了几句话，满脸严肃，说：“你哄谁呀，这是抄的。你老实说，抄了哪儿的？”我好佩服她，居然连我是抄的都知道。我只得说实话。她问我：“是留校写，还是回家写？”我说：“回家写。”翁老师说：“好，我再相信你一次。没写好，明天留校写。”她又说：“你如果抄别人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心说：“你都神仙一样，我还敢抄吗？”
我怕了她，从此，她布置的作文作业，我都认真地写。不认真写行吗？我可怕留校。
许多年过去了，我快五十岁了。每次到了云塘小学附近，都想进去看看，想向人打听，翁老师和郭老师现在住在何处。我很想念她们，想去看她们。又觉得尚未做出成就，怕见着云塘小学的一草一木，更怕见到两位老师。我想，将来，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有一二成就可言，一定要去拜访两位老师。
后记:该是前年，找到了翁老师。老师身体挺好。
我每每有点儿小成绩，老师总是发微信鼓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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