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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楝树(之四)

 五:吴满结婚

一晃眼,吴满三十七岁了,“满哥”已响亮地在全厂叫了八年。只是“满哥”归“满哥”,技术归技术,麻子归麻子。女孩和女人们佩服着吴满的技术后,望着吴满的脸,便又忘记了“满哥”二字的技术含量,暗暗地说那张脸看久了晚上会做噩梦,均退避三舍或者敬而远之地对待着吴满。吴满是谁?是全厂电工第一哥,“满哥”。女人们看他不上,他当然看女人不起。这年,吴满说得最多的话就是“结婚什么好?没来由找个人管着”,“一个人,天马行空,独往独来”,“这辈子,打死我也不结婚”,“找死也不要找女人”。

那天早晨,刘电工在苦楝树下安排完一天的工作,问大家有没有问题。吴满说:“老刘,三号天车只怕得检修了,别等着坏了再去修,那样费时费工。心里得有个底,什么东西该什么时候检修,得在它检修周期来之前,将事儿做好了。”刘电工睁大着眼睛望着吴满,满身都是惊喜地问:“满哥,别的事儿我们待会再说,你刚才叫我什么?我没听清,拜托满哥再叫一遍。”吴满淡淡地说:“我叫你老刘。你可以老刘了,我才叫的。”

刘电工就这么成了老刘。老刘好高兴,说当天晚饭他请客,请全班弟兄。

吃晚饭时,他将朱师傅和张师傅也请了去。朱师傅见说吴满叫刘电工为老刘了,满脸喜欢,一身高兴,人也立马年轻了许多。朱师傅握着吴满的手,说,“虽然是我徒弟,以后还是要拜托满哥和几位老字辈的师傅多教导他些。喊是喊老刘了,只是只有半桶水”,又对老刘说,“你待满哥,要像对师傅一样敬着。满哥是我们厂电工第一哥”,这才举起酒杯敬吴满的酒,说:“满哥,我的徒弟辛苦你了。敬你。”张师傅见同时进厂的刘长子已是老刘了,他徒弟比刘长子还大两岁,却依旧只是“太岁”,便眉头蹙着,嘴儿歪着,看上去老了七八岁。张师傅喝了两杯酒,说不舒服,得早点回去休息。太岁送张师傅出门,张师傅望着太岁,一声长叹,说:“太岁,拜托你也争气好不好,你脸上挂得住,我脸上挂不住呢。我和朱师傅,半斤八两的,人家的徒弟都'老刘’了,你却连个'小’字也没赚着。”

几天后的上午,老刘安排了工作后,骑着单车,去了七车间财会室。

七车间财会室里坐着两个女人。一个五十多岁,一个三十来岁。三十来岁的那个,准确年龄是三十三岁。三十三岁的这个女人,从十八岁进厂起,便被全厂公认为厂花。或是太过漂亮,加上每天噼哩叭啦打算盘,打得脑子也跟算盘一样活泛,当然天下男人一般糟地一个也看不上:不是长得太差,就是脑子有点儿迟钝,有些则是书读得太少,说的话太粗鲁太蠢,或者书读得太多,成了成天七想八想的书呆子、神经病,抑或就是横看直看,总有哪儿使她看着不舒服。厂花多聪明的人,当然知道恋爱就如打仗,要知己知彼,才能取得最大战果,才能找到真真正正的白马王子。她首先就充分地认识了自己所有的长处和几乎没有的不足,当然不愿意鲜花插在牛粪上。鲜花插在牛粪上,她爹娘将她生得如此齐整,岂不是白齐整了?对得起爹娘吗?可是,天下男人偏没有一个争气的,全是牛粪,她那朵鲜花既然不愿意插在牛粪上,自然没地方插。她就这么耗着,耗到三十三岁了。

老刘走到厂花面前,严肃得像大使递交国书,说:“我找你有事。”厂花上下看土匪一样,看了老刘几眼,见老刘那般严肃,眼里有了怯色,说:“我不认识你,有什么事?”老刘说:“你当然不认识我,可是,我认识你。你是厂花,厂里没人不认识。首先我声明,我已经结婚了,不是来向你求爱的,是一件正经事儿。再说,你看我的样子也知道,我是正经人。”老刘说得认真,说得厂花满脸红晕,说得那边那个半老女人算盘也不打了,呵呵地笑。厂花说:“有事,你就说吧。说那么多罗嗦话干嘛?”老刘更认真地望半老女人一眼,说:“不行,得到外面去说。这事儿太重要了。”半老女人知道老刘是碍着她,抿着嘴一笑,起身伸了懒腰,对厂花说:“我忘记了,我得去厂部财务科。我去了。”

半老女人真好,出门时,还将门带关了。

老刘说:“满哥,我们厂第一哥,你当然知道,不知道满哥,不是我们厂的。”厂花笑笑,说:“谁不知道?我们厂有谁不知道满哥?都将他的电工技术说神了。人家说,有人不记得厂长的名字,但没人不记得满哥。满哥还来我们车间修过东西呢,我们主任说,到底是满哥,三五两下就弄好了。”老刘说:“知道就好,不用我多说了。我琢磨着,满哥三十七岁,你三十三岁,不管是年龄上,还是说郎才女貌,你们都般配,真正的天作之合。我替你们做媒。我就要你一句话,愿意见面,我就给你们牵线。”厂花脸红到脖子地想了半天,想摇头,没摇,叹口长气,心说了,“终归要插在牛粪上”,微微地点了头。

老刘回到五车间,将吴满叫到一旁,喜气洋洋地说了刚才的事。吴满呵呵笑着,说:“老刘,你不是拿我开涮吧?人家是厂花。不是我作贱自己,我这张脸。你没听那些女人议论?说看多了我的脸,会做噩梦。”老刘说:“满哥,你不是不知道,我是怎么样敬着你的。我会拿你开涮吗?你说,约个地方见面吧。要不在我家,要不去公园。我还得给人家厂花回话呢。”吴满望着老刘,呵呵笑着,说:“老刘,看样子,是真的了?”老刘点了点头。吴满十分认真地想了片刻,说:“既然是真的,就苦楝树下吧。”老刘摸着后脑勺,说:“满哥,没人约会约在苦楝树下的,怎么说,也别扭。这不好吧?”吴满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说:“就在苦楝树下。明天中午一点。这天气的,不冷不热,苦楝树下,好。”吴满想起了什么,问:“老刘,你实话告诉我,她知道我是麻子吗?这事儿不能隐瞒的。”老刘说:“满哥,你怎么了,我们厂谁不知道满哥?你的长处、短处,用得着我去说吗?”

老刘担心着厂花不肯来苦楝树下,边去七车间,边想着用什么话哄着厂花来苦楝树下。谁知他想了老久那些话,没一句派上了用场,厂花竟然同意在苦楝树下和吴满见面。

第二天中午一点,厂花跟着老刘来了。她两个辫子,躲在脑后,穿一件白衬衣,一条蓝裤,好朴素。老刘像模像样地给他们介绍了。厂花朝吴满点了头,怕吴满将她白皙纤细的手抢了去似的,忙将手躲在身后。吴满朝厂花点了头后,不知道两手放在何处妥当了,只得左手搓右手。老刘呵呵笑着说:“你们总得握个手吧。”吴满只得伸出手,厂花也伸出手。像老刘刚没介绍似的,吴满背书一般,说:“我叫吴满,三十七岁,五车间电工。”厂花蚊子哼着样,说了自己的名字,说:“三十三岁,七车间会计。”

老刘知道他该走了,说:“我还有事,你们谈。”

老刘走了,吴满没了主心骨,有些慌乱,便不敢正眼儿望厂花。厂花长得太好看,老引得吴满的眼睛做贼一般不住地瞟。厂花不敢正面儿望吴满,好像望一眼吴满,便没了厂花应该有的矜持,只得低着头看着自己白皙修长的手指。吴满不知说什么好,吱吱唔唔了老久,说:“你知道吗,我脸上有麻子,左边三十个,右边二十八个。王厂长家宝宝数清的。”厂花说:“知道,也知道你是满哥,电工第一哥。哦,多少个不知道,以后知道了。右边三十个,左边二十八个。”吴满说:“你弄错了,是左边三十个,右边二十八个。”

吴满和厂花恋爱到第五十九天,带着厂花去王副厂长家。路上,吴满告诉厂花,王副厂长的儿子宝宝,是他干儿子,好聪明,随随便便就考上大学了,如今读大学都读了两年了。吴满没说他救过王副厂长的命,吴满不喜欢提那件事。厂花说:“知道,还知道满哥是王厂长的救命恩人。”厂花说:“满哥的故事有好多,全厂都传着呢。大家都说,满哥抓了蛇,抓了野兔,抓了蜈蚣,拌了狗屎和童子尿,用泥巴糊着,再用荷叶包着,在木炭火里煨了六个小时,救了王厂长。”吴满忙笑着告诉厂花,是抓了蛇、野兔和红皮老鼠。

宝宝读大学去了,家里只有王副厂长夫妻俩。王副厂长见吴满将厂花带了来,为吴满高兴着。沏了茶,递了烟,只没倒酒给吴满喝。他怕厂花认为吴满是酒鬼,当然不会倒酒给吴满。他说他是吴满的哥哥,得拿见面礼,拿了一百块钱给厂花。厂花忸怩着不接。王夫人说:“你和满哥来了,就是认了我们是哥哥嫂子,就得接。”厂花只得红着脸接了。

王副厂长和王夫人见吴满和厂花两个,你坐这边,他坐那边,好像他们俩那时,怕人家说用资产阶级方式恋爱,在马路上走,只得拿出无产阶级的法子,你走马路这边,我走马路那边,两个心里替吴满急着。等吴满和厂花走了,两个说着要想法子,让吴满和厂花快点儿将事儿办了,别像小青年恋爱,一拖几年,没弄好,三句话不对路,吹灯走人。王副厂长对王夫人说:“完全可能,原来好多人追厂花,厂花都将别人当烂草鞋嫌。说不准哪天厂花望着满哥的脸怕,就走了。”王夫人说:“这事儿,你得替满哥推上坡,满哥都三十七岁了。别看满哥技术上厉害,谈爱,只怕还不如外面的小青年。”

厂里原计划在后来叫芙蓉路的地方建十栋家属宿舍。只是建了第一栋,第二栋还没开工,市里不知是第几次规划,又像前几次,放屁一样不要了。又新来一个规划,要在这儿修一条六十米宽的马路。只有建成的这栋六层楼没有压着新规划的红线,其余的均在红线内。市里答应另外划一块地给厂里。于是,厂里只有这一栋楼,在后来叫做芙蓉路的马路边。

这栋楼眼见着要封顶了,要求分房的报告,厂里已收下老厚几叠。

第二天,王副厂长打电话给五车间和七车间,叫他们分别通知吴满和厂花九点半准时赶到他办公室。吴满和厂花都不知道王副厂长找他们有什么事儿,也不知道王副厂长同时还找了他们中的另一位。他们到了,正惊讶于对方也到了的时候,王副厂长开门见山地说:“今天不讲私交,公事公办。你们都是我们厂的优秀职工,尤其是满哥,是我们厂电工第一哥,是镇厂之宝。但得丑话挑明了,如果你们现在办了手续,就在这栋楼分一套楼层合适的房子给你们。如果没办,不可能留。你们也老大不小了,当然知道要房子的人,多如牛毛。留是不可能的。下一栋房子什么时候建,建在什么地方,还得问天。市里的地还不知道牛年马月能不能拔下来。这栋房子你们应该听说了,不要多久,前面将是一条六十米宽的马路,要成为市中心区域。以后再要这么好地方的房子是不可能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吴满望着厂花,不吭声,厂花望着吴满,也不吭声。王副厂长满脸严肃,一身认真,说:“我出去买包烟,等着你们给答复。过几天就要分配房子了。”

王副厂长走开了。吴满对厂花说:“我们认识有六十天了,一天算一分,恰好及格。你说呢?”厂花和吴满处了六十天,渐渐发现,吴满除了那脸麻子,其余的还真是不错,发现吴满还真不是牛粪。厂花说:“嗯,一天一分,恰好及格。”吴满说:“及格了,就去办了手续,你看呢?”厂花点了头。

吴满和厂花两个迅速地办了结婚手续,又迅速地递了要求分房的报告给王副厂长。

那天,厂花给吴满洗被毯。洗完被毯,吃罢中饭,吴满将窗帘拉严实了,门关严实了,呼吸也屏严实了。吴满捧着厂花那张秀色可餐的脸,第一次吻了厂花。厂花任吴满吻着,只是在几分羞涩中没迎接吴满的吻。吴满一身燥热,当然得将早已预谋了的想法付诸实施。吴满去解厂花裤带,厂花忙推开吴满,说:“满哥,这怎么行?不,还不成呢。”吴满猴急地说:“我们办了结婚手续,国家承认是夫妻了,可以成了。国家办那手续的意思,就是可以成了的意思。”厂花说:“不成,没举行婚礼。手续是政府承认,婚礼是传统承认。这事儿,缺一样都不行,还只承认一半。得都承认,才成。”吴满近乎乞求地说:“你已是我妻子,可以了。”厂花抱着吴满,说:“满哥,你放心,我永远是你妻子。只是你三十七年都熬过去了,我也过去了三十三年,还在乎再等几十天?满哥,只要房子出来了,分给了我们,我们马上举行婚礼。等那一天吧。婚礼是神圣的,不可玷污的。只要几十天呢。”吴满没法,只得在叫自己在冷静、冷静、再冷静中,没再要求厂花同赴巫山旅游。

吴满关心着房子的进度。他怕王副厂长笑他,不去问王副厂长,而是每天中午骑着单车去看一次这栋房子,看一眼他和厂花确定了的二单元三楼六号。那些建筑工人干活真是岂有此理,粉一块墙壁也要老半天。吴满望着他们,急得直跺脚。而他们,却不管吴满是否等着房子结婚,依旧每天压根儿没有干活般地干着。吴满去看了这房子四十次,这栋后来命名为福星楼的房子终于在吴满一万个耐心下建好了。王副厂长没有食言。吴满说,他们喜欢二单元三楼六号,王副厂长就将那房子分给了他们。房子四十五个平方,两室一厅。

在吴满和厂花相恋一百二十天时,吴满和厂花举行了婚礼。所有厂领导和中层干部都到了,五车间和七车间全体员工都到了,吴满和厂花的亲朋戚友都到了。吴满的婚礼好热闹,大家都说,这是厂里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次婚礼。厂长在酒席上讲了话,说了满哥和厂花都是厂里的优秀员工。厂长说完,端着酒杯敬吴满的酒。吴满当然喝了那杯酒。接着,一茬又一茬的人敬吴满的酒,吴满知道人家都是好意,都是来祝贺他。吴满喝了很多酒。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敬吴满,王副厂长和电工班的几个弟兄,怕吴满出丑,忙都挡了架。

闹新房的客人全走了后,已是深夜十二点半。吴满满嘴酒气,步子踉跄,要和厂花行夫妻之实。厂花说:“满哥,今天早点儿休息吧。你喝了这么多酒,明天吧。”吴满生气地说:“今天是新婚之夜,新婚之夜不干那事儿,叫新婚吗?”厂花吻了吴满的麻子,说:“满哥,你喝了酒,你想想,如果我怀孕了,小孩会蠢。这不是我说的,是书上说的。我们不能为了一时快活,害了孩子一辈子吧?”厂花说的,句句在理,吴满只得再忍耐着。

第二天早晨,厂花说:“满哥,书上说的,你得多喝水,将血管里酒精冲淡。”吴满一想,有道理,为了孩子的一辈子,吴满不但没喝酒,还一个小时喝一大茶杯水。吴满那天解了好多次溲。吴满甚至还自律地做到一天没吸烟。到晚上,吴满厚着脸皮说:“今天我没喝酒,烟也没吸一支,可以了吧?”厂花低着头,红着脸,几分愧疚,几分不安地说:“不行。”吴满傻眼了,急急地说:“为什么?”厂花说:“满哥,我也不想的,来姨妈了。这个月来得早了两天。”吴满说:“姨妈昨天就回去了。”厂花脸一红,说:“来月经了。月经就是姨妈。”来那个姨妈了,比来外婆了更须尊重,万万不能做那事儿,吴满只得索性喝酒。吴满喝了通晚的酒。厂花不好意思地说着“对不起”,说“只有五天”,“几十年都过来了,在乎这五天吗”。吴满在无可奈何中,将假笑塞满每个麻子,做出几分绅士样子,说着“不要紧”,说:“既然是这事儿来了,要等五天,就等五天吧。”

五天后的晚上,吴满害怕着又有什么事儿,使厂花说着不行,小心翼翼地问:“行吗?”厂花不好意思地答:“嗯,可以了。”

厂花这才将留了三十三年的璧玉交给了吴满,换了吴满留了三十七年的童贞,厂花才真正成了吴满妻。那天,吴满夫妻俩一会儿做着游戏,一会儿说着话。吴满妻告诉吴满,她那天和吴满在苦楝树下见面,故意打扮成乡下喂猪的女人样子,看吴满怎样对她。吴满笑得好开心,说,“那样子像什么乡下喂猪的?倒像个演工人阶级的漂亮演员”。吴满妻爬到吴满身上问:“是吗?是吗?”吴满说:“是呀,是呀。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你是厂花,没人不认识。但那天得装着不认识。那天,如果说认识,就没意思了。”吴满妻说:“其实,我也早就认识你,你是厂里电工第一'哥’,没人不认识。只是我也只得装着不认识。真的,假如都不装着不认识,就没意思了。你叫我一声,我叫你一声,多尴尬。”吴满妻又说:“只是我觉得你真是怪,怎么约我在苦楝树下见面?人家都是约在公园,或者约在介绍人家里。”吴满说:“苦楝树是我和师傅一起栽的。我要让师傅看见你,我师傅只有我算得上是他的亲人。我相亲这样的大事,师傅当然得知道。”两个再次热烈了一回后,吴满妻说:“你们车间那些人也是,不该喊'满哥’,他们该喊'吴哥’,'满哥’该留给我喊。他们喊了'满哥’,我以后喊'吴哥’,反正不和他们喊同样的。”

从此,吴满在厂里是“满哥”,在家里是“吴哥”;也是从此,夫妻俩才真正琴瑟和之。

吴满夫妻俩为了谢媒,拖着老刘一起去皮鞋专卖店,买了一双名牌皮鞋送给老刘。老刘穿了三个月,皮鞋开坼了。却因为是跟着他们夫妻俩去买的,看着他们花了大价线,只得骂着专卖店的娘,没怪吴满夫妻。

那天,老刘和太岁一起干活。老刘说起这事。太岁问:“皮鞋没扔了吧?”老刘说,“没扔。”太岁问:“有发票吗?”老刘说:“有。”太岁说:“这个容易,叫他们赔钱就是。”老刘说:“他不赔怎么办?”太岁说:“他敢!”

星期天时,太岁跟着老刘一起找到皮鞋专卖店,要专卖店退钱。专卖店老板不退。太岁说:“给你们最后五分钟,不退钱,待会就别怪我了。到时候你们求我,我就要五双鞋子的钱。我是说一不二的。”专卖店老板是那种跟强盗信奉同一个上帝的商人,钱到了他身上,要退,不如用刀子剜他的肉来得痛快,当然不肯退钱,便睬也不睬太岁和老刘。过了五分钟,太岁也不闹,也不吵,只是将两根鞋带一头系着鞋子,一头系在一起,挂在脖子上,站在专卖店门口,又在一张硬纸壳上,用红粉笔写上几句话儿,也挂在脖子上。那几句话写着:

   这双鞋子在这家专卖店买的,只穿三个月,就开坼了。要他赔钱,他不赔。

不一会儿,许多人围着太岁看,且问东问西。太岁像大官答记者问,笑吟吟彬彬有礼地答。皮鞋店的老板知道是遇着“太岁”了,只得将太岁请进去,讨价还价后,赔了三双皮鞋钱。太岁说:“老刘,二一添作吧。”老刘和太岁各分了一半的钱,走了。

吴满妻怀孕了,吴满妻肚子渐窿渐高。吴满妻的娇气,也随着肚子的渐窿渐高而渐聚渐多。刚在还在外面手撑着腰,拖着有些肿大的双脚,甩着肚子,蹒跚着走来走去,还对关心她的人说着,“听老人说,要多走,生得顺利些”,到了家,准一身像泄了气的皮球,没了力气,说,“吴哥,我没劲了,我没劲了嘛,抱我上床休息”,“快点嘛,我没力气了嘛”。没怀孕的时候,还只是醒着时紧抱着吴满的脖子睡,怀孕了后,睡着了,也得抱着吴满的脖子。只要吴满拿开那双蛇缠滕绕般的手,吴满妻准醒了,准要重新抱住吴满的脖子,才能睡得牢实。每天早晨,吴满妻都得双手箍着吴满水牛般粗脖子,说她崽撑了腰,没法起来,要吴满玩吊车,在她咯咯笑声中,将她吊起床。

到了吴满夫妻俩第一个结婚纪念日,吴满妻像赶日子一样,毫不犹豫地提前三天发作了。吴满妻在医院产房,呼天抢地地叫了老久一阵后,给吴满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婴来。吴满抱着女婴,一身都在充满成就感中不住地笑着:别看他吴满满脸麻子,但他吴满就那样几下子,使吴满妻怀了孕,生下一个人来,他吴满真了不起,真有本事。在医院呆了三天,他将妻子接回家。夫妻俩第一件事儿,便是商量着给女儿取名。吴满说,这名儿一定要有无灾无难的意思。吴满妻说,这名儿一定要有漂亮的意思。

吴满妻聪明,知道取名的事儿烦人,没取好,小孩会怨一世。吴满妻说:“大家都说取名是爸爸的事,嘻嘻,做妈的小女人的,不管这种大事,做妈的管着喂奶。这叫男女有别,各负其责。”吴满一想,也是,他摸着头、端着颔颏地想,想了好久,也想不出既要漂亮又要无灾无难的名儿,正想得脑子要炸了的时候,老刘夫妻俩拿着两套毛毛衣服来了。

吴满沏茶递烟倒酒了后,说起女儿还未取名的事儿,并且将这名儿既得体现无灾无难,又得体现漂亮的意思说了。吴满说,他想了老久也没想出个好名儿。

老刘点燃烟,沉思了半晌,点点头,说:“满哥,嫂子,你们看,就叫吴芸,行不行。一个草头,下面一个云字。我觉得这名儿我取得有水平:既漂亮,又无灾无难。”吴满问:“这名儿是什么意思?这名儿与无灾无难能联系起来吗?要无灾无难呢。不是无灾无难可不行。”吴满妻问:“这名儿漂亮吗?要漂亮呢。不漂亮可不行。”老刘说:“当然,两样都占了。你们想想,你们想想,天上的云多美?多漂亮?像嫂子一样漂亮。可是,你想想,大太阳的,我们在地上晒着都难受,那云在那高空上晒着,当然更加难受。所以,我就给云戴顶草帽,云没有太阳晒,当然舒服了,当然没灾没难了。你们说,这名儿好不好?是不是漂亮?是不是无灾无难?”吴满点点头说:“这名儿取得有水平,又漂亮,又无灾无难。”吴满妻和老刘妻都点点头说:“这名儿取得有水平。既漂亮,又无灾无难。”

就这样,吴满的宝贝女儿,就叫吴芸了。吴满妻也因此兼了吴芸妈。大家都说,吴芸长得真好,长得像吴芸妈。都说看吴芸的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肯定聪明。都说吴芸妈将所有的美丽都给了吴芸,说吴满将满脑子聪明都给了吴芸。

吴芸三岁那天,吴芸妈对吴芸说了,“芸儿今天生日,妈去买芸儿最喜欢吃的螃蟹”,去菜场买菜。吴满不会买菜,吴满买菜,常被菜贩子骗了,不是少了斤两,就是买的次货。吴芸妈便不要吴满买菜。吴芸妈说,买菜是女人的事儿。

吴芸妈在菜场转了一会,一个扒手已将吴芸妈内定为工作对像,跟着吴芸妈转着。终于,扒手的手,在他认为合适的时候,悄悄地伸进了吴芸妈口袋,终于,将吴芸妈的钱,塞进了他口袋。只是这个扒手的技术还欠火候,被吴芸妈发现了。吴芸妈知道,钱来得艰难,算盘打烂也只那么多钱一个月,当然死死抠住扒手不放,要扒手将钱退给她。这个扒手自定了一套有别于其他扒手的规矩:其他扒手,纵使扒得再多,失主发现了,退钱给失主;这个扒手则不管是谁的钱,到了他的口袋,当然是他的了,绝不退钱。于是,吴芸妈一心一意要回她的钱,扒手全心全意地不给。两个争了几句,扒手飕地掏出一把匕首,说:“我警告你,再不松手,我捅了。”吴芸妈知道她是正义的,一丝儿也不怕,义正辞严地说:“你敢,青天白日的,你怕没有王法吗?”扒手说:“你怎么这么蠢?要钱不要命?”吴芸妈说:“我的钱,凭什么要给你?”扒手说:“说你蠢你还不认帐:刚才是你的,这时怕还是你的?”吴芸妈便大声叫着“抓扒手”。扒手没再说什么,只是睁圆两眼,匕首朝吴芸妈捅去,捅了八匕首。好多人围着扒手和吴芸妈看,情形就如看戏。人们看着扒手杀猪一样,一匕首、两匕首、三匕首地捅吴芸妈,由着吴芸妈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喊着抓扒手,看着吴芸妈渐渐倒在血泊中。吴芸妈便在期盼着电视里常常出现的侠客、英雄中,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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