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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楝树(十二)

 十三:厂长与市长

王厂长得到一个可靠消息,要换市长了。新任市长目前是邻近城市的市长。

王厂长当厂长后,逐渐明白了一个理儿:他可以不知道自己每天吃多少碗饭,睡几个小时觉,不知道王夫人有几斤几两,不知道宝宝头上有几个漩,但必须了解领导头上有多少根头发,领导的肚脐眼儿有多深,领导的脚板上有不有痣。下属与领导的关系,看上去是领导与被领导,其实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关系,只是领导永远是正确的,先进的,强势的,被领导者永远处于弱势方,永远是“落后就要挨打”,永远得心儿惕惕着。王厂长懂了这些理儿,当然会一只眼睛望着厂里的一千三百号人,另一只眼睛望着市长局长们。

王厂长当然得跟即将上任的新市长玩“知己知彼”的游戏,不了解新任市长的脾性,说不准他王厂长和他身后的一千三百余人,还没来得急想是怎么回事,便被新任市长一个喷嚏所淹死。王厂长有抗湘江河洪水的本事,却没有挡住新任市长喷嚏的本事。王厂长为了知彼,赶忙叫厂办工作人员搜集即将上任的市长的资料。

不多久,新任市长首先在广播、电视、报纸上到任了。

王厂长已经彻底地了解了新任市长:四十多点儿,硕士学历,满脑子进取,一身锐气,做事儿风风火火,与王厂长“愚公箢箕担大山”的风格截然不同,是那种“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人物。在这位市长前不久工作的那个城市,所有的市属企业,已没有一只铁饭碗了。王厂长意识到不会要太久,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改革,势必要在全厂展开:毫无疑问,王厂长不改革,新任市长将逼着王厂长改革,将会说你王厂长不改革,你下台,让愿意改革的人干。王厂长当然不希望人家逼着他去干什么事儿,人家逼着干,多没有面子,王厂长更不愿意好端端地却被撤了职。也因此,王厂长当然得变被动为主动。王厂长一方面要求厂报宣传现代企业的管理制度,说只有现代管理制度,才是使一个厂走向辉煌的惟一之路;说铁饭碗有百害而无一益,说铁饭碗迟早都要砸,迟砸不如早砸。王厂长希望借此让全厂员工做好心理准备:不久,厂里便要真改真格了。另一方面,王厂长抽调精干人员,在保密状态下,按照现代企业最精干的要求,计算出全厂所有岗位能安置多少员工;同时,又计算出另一套在现代企业幌子下,最大限度地安置员工,全厂可以安置多少人。第一个数字让王厂长大吃一惊,恰好要减去百分之五十的员工。第二个足以哄鬼的数字,则只需减员百分之十四。王厂长已经做好充分准备,应付这位号称是改革先锋的市长一阵子了。

王厂长没有公布那两组数字。他召开了中层干部会议。王厂长告诉所有的中层干部,“新市长到任了,不出半年,新市长将逼着我们厂减员,大家做好准备吧”。王厂长说:“我这个抗洪队长当不下去了,得投身到改革的洪流中了,得变成洪水的一部分,流向洞庭湖,流向长江和大海。在座各位,你们原来都是我的抗洪队员,但是,这次洪水不能抗了,大家都得投身到改革中去,都得成为洪水的一部分。”王厂长说,从今天起,要利用所有的机会,告诉全厂员工,改革是不可避免的,不管被动改,还是主动改,这革总是要改的。

宣传科长问:“要不要全厂大贴标语宣传肯定会到来的改革?”王厂长望着会议室的天花板,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真要改了,还贴什么标语?那些标语本是哄鬼,现在无鬼可哄,不贴标语了。再说,我们贴惯了标语,人家见着标语,又以为我们在闹着玩。现在不贴,员工们才知道我们是要真改真革。只是大家利用所有机会,将道理讲清,大家一定要做好这个工作,不然的话,到时候的阻力不知道有多大。”

两个月后,市长和主管局长,在王厂长早已做好的准备中,果然找王厂长谈话了。

局长将王厂长介绍给市长,说了许多王厂长的好话。局长那口气,好像王厂长不但可以当好一个厂长,纵使叫王厂长当总理,也不在话下。市长微微地点点头,说:“局长,你就这么评价我们王厂长?我可能比你更透地了解我们的王厂长。据说,王厂长,你在厂里经常说自己不是厂长,而是抗洪队长。你常常将改革譬如成洪水,是不是?你这譬如也还新鲜,也还形象。我还知道,为了保住你们的厂,你第一个跳进了湘江河。”王厂长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在他了解市长的同时,市长居然也了解了他。王厂长甚至想到,在那一千三百人中,有人在他背后捅刀子。王厂长不怕别人捅刀子,王厂长知道身正不会影斜。

王厂长知道了这个市长,他还远没有了解透。王厂长感觉着清晰得再不能清晰的市长,身上又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老厚的纱。王厂长当然不会尴尬,遇着这种事儿便尴尬,就不是跟湘江河的洪水搏斗过的王厂长了。王厂长只是一笑,说:“那些话是说给普通职工听的,是一种工作方法。那些话员工听了亲切。这个,我相信市长会理解的。”市长点点头,分明在读着王厂长的心地望着王厂长,说:“可以理解,可以理解。”王厂长虽然没有尴尬,但王厂长感觉到了一种山般的压力。王厂长庆幸他没有向全厂员工甚至中层干部,公布那两组绝密数字。王厂长差点儿公布了。王厂长公布了,那把暗里的刀子会要了王厂长的命。王厂长常说,每个员工都有权了解厂里的实际情况。

王厂长在市长山般压力下,觉得市长在居高临下地和他说话。王厂长在“我都五十七了,你多大”的心态中,心底涌出些许反感。王厂长望着比他年轻了十多岁的市长,心说着“我至少是你父兄辈,你怎么能这般对我说话?真是岂有此理”。王厂长当然不会说出这话来。王厂长多聪明的人,他已从市长奕奕神采中,读出了一个伟大真理:官大一级至少可以顶一百岁,这么一顶,市长比他王厂长要大八九十岁,是王厂长祖宗级人物了。

王厂长当然不能让反感挂在脸上,王厂长的脸上始终只有谦恭和拂着春风一般的笑。王厂长的谦恭是因为他身后有一千三百多个饭碗齐刷刷地摆在那里,他不想打碎其中任何一个饭碗,他希望那些饭碗永远光鲜地摆在一起,直至地老天荒。市长真是厉害人物,他看到了王厂长的心思,明察秋毫地对王厂长说:“王厂长,应该说,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你时刻都在想着你的一千三百多名职工,想着保住他们的工作。”王厂长又是一惊,惊得王厂长甚至收了脸上的笑,王厂长的脸上只有谦恭了。

市长没有因为他说王厂长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便改了他的居高临下。市长依旧半抬着头,望着一个不确定的地方,以那种王厂长已不厌着,倒是无端地生出了几分畏的居高临下的口吻,对王厂长说:“王厂长,国营企业再不改革,再不实行现代企业管理制度,再不彻底砸烂铁饭碗,再不痛定思痛地进行自我诊断,自我治疗的改革,将无法与三资企业,私营企业相抗衡,将只有在固步自封中窒息。假如那样,我们这些当市长的,当局长的,当厂长的,就成了我们先辈的罪人。到时候,我们都没有脸去见我们的先辈。我们的先辈,建起这些企业,不容易。并且当时的条件,是如此的艰苦。我们要对得起我们的先辈,就必须拯救这些企业。而拯救这些企业的唯一办法,就是改革。”待局长和王厂长都将头鸡啄米般地点着,说了“那是,那是”后,市长说:“王厂长,你们厂是市里确定的第一批改革试点的企业。”市长说了许多,核心的核心就是改革,而改革的第一步就是减员增效。

王厂长准备拿出那个裁员百分之十五,全面解决用工制度,取消全民身份的初步方案交给市长。王厂长想好了,全民职工身份只是一件狗屁不如的破衣服。那衣服破得完完全全可以丢进垃圾堆了。没了那件破衣服,他王厂长依旧可以将现在的员工视为“内”,将以后招进的员工,以及传统意义上的临时工视为“外”,他依旧可以做到内外有别。

王厂长打开了他的公文包,却没有拿出来那个方案。他身后齐刷刷的一千三百多个饭碗,正在王厂长心里,碰得脆脆地响。王厂长当然要尽最后的努力,保住所有人的饭碗。那一千三百多人,王厂长都将他们视为姐妹弟兄,是他们,在他们的厂子要被洪水吞噬了的时候,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和他王厂长一起,护住了他们的厂。而护住这个厂最直接原因,就是因为这个厂是一口大锅,锅里有香喷喷的米饭,一千三百多人,以及这一千三百多人后面的家属,都要在这个大锅里盛饭。也是他们,几乎就是以前赴后继的精神,使这个厂从一座蛇鼠为家的野山,变成了今天的样子。他觉得,他如果砸了其中一些饭碗,是在做忘恩负义的事。王厂长彻底明白了,说其说他是厂长,还不如说,他是家长。家长,便有义务护住所有家庭成员的饭碗。王厂长心想着说不准市长压根儿不要他砸碎别人的饭碗,只要他热热闹闹喊口号贴标语弄得天下人都知道地改革,就成了。如果那样,他王厂长拿出这个方案来,对得起那百分之十五的饭碗吗?王厂长当然不会找屁股打。

王厂长便在底气不足中,七搜八搜九搜十搜,搜出了许多理由来。王厂长说,局长知道,局长可以作证,局长每年都在赞着王厂长的厂,是局里的先进,是一面红旗,是效益上的排头兵。但王厂长注意着用词,没有说出那种笨得做猪叫的“不要裁员”的蠢话出来。王厂长知道,那些分明是欺人欺己的蠢得做猪叫的话,只能对局长和前任市长说。这并不是因为前任市长和局长蠢,而是他们和王厂长一样,只要听到看到热热闹闹像演戏一样地改着革着,只要大家都能交差就行了。王厂长知道,那话绝不能对他面前的这位小他十多岁,但却又是他王厂长的祖宗的市长说。王厂长当然不能自己阻着自己,在不得已的时候,拿出那个裁员百分之十五的方案来。王厂长已经明白,他与市长,与其说在说着改革,还不如说,是在下棋。王厂长知道,他没法下赢市长。因为市长是市长,棋局还没开始,已注定他王厂长不可能赢。但他知道,他可以争取一局和棋,或者争取输得不那么难看。

市长想了想,摆摆手,示意王厂长不要再说下去。市长说:“王厂长,作为国营企业的厂长,有一个国营企业厂长的三个代表,你知道是哪三个代表吗?”王厂长茫然望着市长,摇摇头。王厂长的确没听过还有这样的三个代表。市长说:“作为国营企业的厂长,第一,代表着政府,对企业进行管理,从而有义务为作为独资的政府,争取最大的效益。这个代表,严格地说,是国营企业厂长最根本的代表。其二,代表着企业,必须最大限度地维护企业的权益。厂长,从某种角度说,他就是企业,企业就是他。其三,代表着广大员工,必须最大限度地维护他们的利益。掌握了这三个代表,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厂长。王厂长,不客气地说,你将第一个代表基本上忘记了,将第二个代表淡化了,你只重视第三个代表。”市长接着说,改革,就是要在企业有着大好形势下改革。厂子要垮了,病入膏肓了,只有破产一途了,还改什么?革什么?干干脆脆破产就是。市长说,破产不是改革,破产是死亡。市长说,你们摔掉包袱了,轻装前进,效益将更好,然后便是企业的发展,便可以扩大规模,可以安排更多的就业,从而步入良性循环。王厂长还要说什么,市长几乎是掷地有声地说:“你们那个企业,至少可以裁员、也就是下岗百分之三十。”

王厂长没法儿保全一千三百人的饭碗了,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求得保住一千一百人的饭碗。王厂长为至少要砸碎两百个饭碗痛心,他必须立马抢救另外两百个也有可能要砸碎的饭碗。王厂长在痛心中说:“市长,我们其实已做了许多改制的前期工作。我们甚至做好了自我改制的准备。应该说,我们全厂员工都做好了迎接改革的准备。”王厂长立马将那个裁员百分之十五的方案拿了出来,双手递给市长。王厂长说:“这个方案是我们经过研究、调查、测定,反反复复研究才定出来的。我们相信,通过这次改革,我们厂的各种资源,都将得到比较合理的配置。你市长一看,就会知道,我们在这个方案上,花了不少功夫。”王厂长说,改革应该是自觉的事儿,所以他们就自觉地准备着改革了。

王厂长希望他能多保住百分之十五员工的饭碗,这段时间,每天担心着市长不同意他那个哄鬼的初步方案,从而要求他至少裁员百分之三十。他仿佛看到,他拿着员工们的饭碗往地上砸去,砸得噼哩叭啦响,砸得怨声载道,砸得鬼哭狼嚎,砸到后来,一个飞来砖头,砸在他头上,砸得他头鲜血淋漓。王厂长好像他时刻都面对着一千多号员工,不住地心里对着他的员工说:“弟兄姐妹们,我在争取着,多留些饭碗。我知道你们艰难,我在尽着力。”

回到厂里,王厂长对副手们说,至少得准备下岗百分之十五,有可能还是百分之三十。得加大宣传力度了,得叫所有的中层干部,所有的班组长,所有的行管人员,都来做这个工作。王厂长说,这是他们目前唯一能够做到的减震方法。王厂长说,必须为必将到来的下岗百分之十五、可能还是百分之三十减震。

员工们早已经习惯那种喊得热之闹之的改革,他们将厂里苦口婆心的宣传,不当一回事。就像他们习惯了穿着全民身份那件衣服,以为着这件破衣服是世界上最好的衣服,再破,他们也舍不得扔,也会说这件破衣服是如此光鲜。因为他们习惯了那件破衣。忽然来的真改真革,就像有人告诉他们,大街上来了一百只老虎,他们会信吗?于是,王厂长心里翻着浪,响着鼓,急得渗血,厂里依旧一派祥和。

半个月后,市长秘书打电话给王厂长,要他们拿出详细的改革方案出来。市长秘书说:“市长原则上同意你们厂裁员百分之十五的方案。”市长秘书打着哈哈说:“王厂长,要不要我将市长的原话说给你听。”王厂长当然想听到市长的原话,立马说:“我和你,是谁和谁?我相信,你肯定会告诉我。”秘书真将市长的原话告诉了王厂长。秘书说:“市长说,王厂长他们有很多哄鬼的因素在这个报告里。市长说,我就让王厂长他们当一次鬼哄。毕竟对于我来说,初战必胜,初战不能闹出太多的乱子来,虽然这个胜,小得谈不上胜。”

王厂长为他成功地多保住了百分之十五的饭碗,感到由衷欣喜。虽然他已经知道,市长明察秋毫地看出了他的把戏。但不管怎样,他王厂长要少砸两百个人的饭碗。

一个月后,市长批准了王厂长的改革方案。

这天,王厂长以排山倒海的气势说:“全厂要下岗百分之十五,各部门,各科室自己拿出方案出来,一个星期后,将你们认为的本部门能下岗的人数上报厂里,厂里再根据实际情况确定各部门的裁员人数。”只有王厂长自己知道,他是如何的外强中干,是如何的心不甘、情不愿。王厂长知道,裁员裁到谁的头上,谁都不会舒服。王厂长更知道,他一个人无法承担那么多怨和恨,他当然希望着他的领导班子和他的中层干部们,都能承担责任,能和他齐心协力趟过这次改革的洪水。王厂长说:“当厂部下达具体下岗指标后,各车间,各科室都必须在规定期限内完成下岗任务,任何科室,任何车间不得将矛盾上交,谁上交矛盾,他王厂长就撤谁的职,就将谁一并下岗掉。王厂长说他这次决不会给任何人情面。王厂长说:“所谓下岗,就是裁员,就是砸人家饭碗。我丑话说在先,如果有人收礼,导致人为的不公正的砸饭碗,我就当着全厂员工,先砸他的饭碗。不管他是谁。”

王厂长希望着在公正公平公开的气氛中,砸着人家的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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