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憨货

我的父亲，在众人的眼里，是个憨货，在我的心里，却一直威风凛凛。

     1

　　

　　我爸刚满一岁，我爷爷就死了，我奶奶只好带着我爸改嫁至李家，让我爸改姓李。

　　

　　我奶奶改嫁的第二年，生下了我叔叔。

　　

　　叔叔和我爸不是同一个父亲，性格不同，命运也不同。

　　

　　花生收获季节，兄弟俩去地里挖遗落的花生，挖到的花生放在一个篮子里。挖完后，叔叔说：“哥，我们把花生分一分，各吃各的好吧。”说着，扒拉扒拉把花生分成两堆，让我爸先选。那时候的孩子都吃不饱，谁都想多吃一点，我爸就选了看起来多一点的那一堆。我叔叔哈哈大笑，他玩了个小花招，把子粒不饱满的嫩花生全都扒拉到了多一点的那一堆，我爸中招了。

　　

　　第二天，兄弟俩又去挖花生，叔叔又像昨天一样，把花生扒拉成两堆，让我爸先选。我爸昨天选多一点的吃了亏，今天就选了少一点的那一堆。结果，我爸又中招了，叔叔今天把嫩花生分在小堆里。

　　

　　哥哥比弟弟高大，力气大，按说，弟弟不敢欺负哥哥。可叔叔常常像这样欺负我爸，我奶奶不偏心，她看不过去就对我爸说：“不能老让着你弟，他要是太过分，你就揍他。”

　　

　　但我爸从来没揍过叔叔，他说：“没事。他是弟弟我是哥呀。”

　　

　　因为叔叔机灵，讨人喜欢，长大后，他被武装部长看中，送去当兵了。

　　

　　在叔叔当兵期间，爷爷、奶奶先后去世。爷爷去世的时候，叔叔回来了三天，把爷爷送上山又回部队去了。奶奶去世的时候，边境形势很紧张，随时可能开战，叔叔就没有回来，是我爸一个人为奶奶送的终。

　　

　　奶奶临终前三年，很想我爸给她合一具寿材。我爸那时候是生产队的守林员，看守着两座山的树木，奶奶的意思是，随便弄几根木头回来，就可以合一具寿材，可我爸胆子太小，直到我奶奶去世，他一根木头都没有弄回来。奶奶去世后，临时合寿材来不及，我爸又没有钱给奶奶买上等好寿材，最后，借300块钱给奶奶买了一具水泥寿材，发送了奶奶。

　　

　　守着两座山的木头，却让老娘睡了水泥寿材，我爸因此成了我们村最大的笑柄和不孝之子。公社书记听说我爸的故事后，很激动，让我爸做了那一年的劳动模范，县长亲手给他佩戴了大红花。公社书记想要好好栽培我爸，提拔他当生产队长，可我爸不干，他说当干部要能说会道，而他最怕说话，所以，他宁愿一辈子做守林员，因为花草树木不需要听人说话。

　　

　　我爸就这样成了我们村最大的憨货，谁也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2

　　

　　后来，一个安徽姑娘逃荒来到我们村，饿晕在我爸的守林人小屋前。我爸救活那姑娘又塞给她两根玉米棒子让她走。姑娘给我爸磕头，说：“恩人，我不知道如何报答您的救命之恩，您要了我吧，我心甘情愿。”

　　

　　我爸在救助姑娘时，抱过她，给她喂水喂食物，也难免有身体接触，但此刻姑娘好了，跪在他面前磕头，他想扶姑娘起来，却不敢触碰她的身体，急得说话都结巴了：“姑娘，姑娘，万万，万万不可，你以后还要嫁人的呀。”

　　

　　姑娘突然心里一动，嫁给如此憨厚之人，应该也不错，至少，他不会欺负自己。想到这儿，姑娘自己站了起来，掸一掸身上的尘土，说：“你要是不嫌弃，我就嫁给你吧。”

　　

　　其时，我爸已做好打一辈子光棍的准备，忽然有个姑娘要嫁给他，让他不敢相信，他嗫嚅道：“姑娘你别冲动，大家都说我是憨货呢。”

　　

　　姑娘说：“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吧。”说完，姑娘掉头就走。

　　

　　我爸这才着急了，这于他可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这个姑娘，他可能真的要打一辈子光棍了。我爸做出了他一生最勇敢的举动，他冲上去抱住姑娘，不停地说：“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于是，年过三十，我爸终于娶到了我妈。

　　

　　我爸一生守规矩，绝不违法乱纪，他一辈子只做了一次违法的事。当我妈生下我两个哥哥之后，按政策，我妈应该结扎，可我爸很想要个女儿，为此，他给村支书送了一只野兔子。

　　

　　当我妈怀上我到五个月的时候，工作组得知消息，半夜摸上山，要把我妈抓去引产。我爸听到狗叫，知道情况不妙，背上我妈翻山越岭，工作组怎么也追不上我爸，只好算了。

　　

　　我妈在守林人小屋生下了我，我爸自己接的生，他一看是个女儿，高兴得呵呵傻笑，第二天就主动去乡政府交了五千元罚款。

　　

　　3

　　

　　我对我爸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他拎着蛇回家来的时候，喜欢唱《国际歌》，“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那时候，我们家难得吃一回肉，蛇肉是我童年记忆中难得的美味。

　　

　　我七岁的时候，我爸被蛇咬死了。

　　

　　我爸去世后，叔叔回来了。叔叔转业后，在一个离家千里的城市当干部，每年清明节都回来给先人扫墓，扫完墓叔叔就在我们家吃饭，鸡鸭鱼肉都是叔叔买回来的，每一次叔叔回来，我们家都吃得比过年还好。

　　

　　叔叔给我爸办完丧事，就把我们兄妹仨带到了他所在的城市。叔叔给领导打报告说，哥哥夫妻双双意外身亡，侄儿侄女成了孤儿，请求领导予以照顾。就这样，我们兄妹仨都被照顾到叔叔所在的城市落户上学了。能一次让三个农村娃成为城里人，在90年代初，那是了不起的壮举，乡亲们都说叔叔是个有情有义有本事的人，都说我爸死得好，因为，我爸要是不死，三个娃跟着他饭都吃不饱，能不能顺利长大成人都很难说。

　　

　　我妈当然没有身亡，我们兄妹仨到城里落户以后，我妈也以保姆的身份来到我们身边，一直为我们的吃喝拉撒操劳着。

　　

　　如今，我两个哥哥都已成家立业，每年清明节都会跟着叔叔回乡扫墓。

　　

　　我大学毕业以后就没再回去过，大家都以为我是因为还没嫁出去而羞见江东父老，其实，我是怕看到乡亲们脸上“我爸死得好”的感慨。

　　

　　关于我爸的故事，我都是零零碎碎听来的，讲的人都当笑话讲，我却听得无限悲凉。

　　

　　实诚、善良，是我们一直在宣扬的传统美德，把我零零碎碎听到的信息拼凑起来，我爸完全算得上实诚善良的人，按照善有善报的套路，我爸他终有一日要苦尽甘来，活出个人样子，得到应有的尊重。可是，我爸穷了一辈子，一直穷到死，成了彻头彻尾的穷憨货，而且，人人觉得他死不足惜，他为子女劳苦一生，却只是徒劳，孩子们甚至连饭都吃不饱，勤劳的父亲，反而成了挡孩子路的人，他只有死去，才能让孩子有出头之日。

　　

　　请不要疑惑叔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出手关照我们，他只是个千里之外的普通公务员，也要养家糊口，没有太大的能力兼顾我们，当我爸死去，他才有机会把我们当“孤儿”拉一把。

　　

　　每年父亲节，读着别人写的关于父亲的温暖文字，我唯有默默地流泪，不敢和别人说我爸的故事，我怕自己说出来的故事太阴冷，会摧毁我们自小树立的“三观”，今天，我的眼前再次晃过我爸拎蛇归来高唱《国际歌》的画面，父亲的形象已深入我的骨子里，拔都拔不出来了。

　　

　　我年过三十仍未嫁人，是不是因为我一直在等待一个像我爸一样实诚善良的男人，如果我真的待到了，我能看得上他吗？我不知道。

　　

　　我妈越来越看不惯我，常常叹息：唉，你怎么像你爸一样憨啊。

　　

　　罗尔，我能写出以上这些文字，可见我的确有点憨，我一直在纠结，如果我真的碰到一个像我爸一样的憨货，我嫁还是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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