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骗了你，你为什么不骗回去？

　　《傻瓜吉姆佩尔》

原著/Issac Bashevis Singer   编译/莫比迪

　　1
　　
　　我就是傻瓜吉姆佩尔，是个孤儿，大家都把我当傻瓜，因为我很好骗，你就是告诉我月亮掉水里了，我也会相信。其实我知道人们在耍我，但我依然选择相信。也许有事情发生了呢？错过了岂不可惜。我去找拉比（犹太教的牧师）诉苦，她的女儿却来捉弄我。她让我亲吻墙壁，说那是规定，每次拜访完拉比临走之前都要这么做。我心想也没坏处就照做了，她爆笑。好吧，这个把戏还行，挺像回事。
　　
　　有一天，人们说要给我做媒。她是个瘸子，他们说那是因为她紧张；她有个私生子，他们说她还是个处女，那孩子是她弟弟。总之，我不能不同意，他们铁了心要玩儿我。
　　
　　我来到艾卡那间建在沙子上的粘土房子，问她到底是不是处女，还有那个顽皮的小孩究竟是不是她弟弟。我强调自己是个孤儿，让她别骗我。
　　
　　艾卡回答：“我也是孤儿，还有，我不管是谁在耍你，让他们吃屎去吧。但别想占我便宜，我要五十盾作嫁妆，而且他们还得捐款。否则就让他们吃屁去吧。”她是直言不讳了。我说嫁妆是新娘出，不是新郎。她让我闭嘴，说别跟她讨价还价，要不接受，要不滚蛋。
　　
　　我心想这怕是没戏了。但我们镇子有钱啊。他们答应了所有的条件，婚礼提上日程。仪式在公墓的大门口举行，清洗尸体的小房子就在不远处，那时候正流行传染病。大家伙都喝醉了。婚姻合同正在起草的时候，我听到那最虔诚的拉比问：“新娘是寡妇还是离婚的？”旁边一个人的老婆回答说：“都是。”那真是个黑暗时刻。但我能怎么办呢，逃婚吗？
　　
　　人们又唱又跳，就像过节一样。当时来了很多礼物，扫把、水桶之类的家用品，我还看到两个壮硕的男子搬来了一张婴儿床。他们说：“你别费劲儿想了，会有用的。”我知道自己又要被骗了，但转念一想，我有什么好怕的呢？倒让我见识一下，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2
　　
　　晚上我想跟我老婆躺一起，她不让。我说那这算什么结婚，她说她来月经了。我说你来月经了昨天怎么能在仪式上受洗呢，她说：“今天不是昨天，昨天也不是今天。你要是不喜欢就滚开。”总之，我等吧。
　　
　　四个月之后她生了。镇里的人都在背后偷笑。我能怎么办呢？她痛不欲生，一边挠墙一边说：“吉姆佩尔，我要去了。原谅我吧！”房子里全是女人，她们不停在烧热水。尖叫声震耳欲聋。
　　
　　那我就去教堂祷告吧，也只能这么做了。镇里的人还在看热闹，跟我说祷告可不会使女人怀孕。
　　
　　艾卡生了个男孩。周五，教堂司事手放在经文上宣布：“富裕的吉姆佩尔邀请所有会众参加庆祝男孩诞生的宴会。”全教堂的人都笑了。我的脸像火烧一样，但我也无能为力。毕竟，我还得承担割礼等仪式的责任。
　　
　　半个镇的人都来了，宴会人满为患。我跟别人一样大肆吃喝，所有人都恭喜我。割礼过后，我给男孩取了我父亲的名字，愿他安息。等人都走了以后，我老婆把我叫住，问：“吉姆佩尔，你怎么这么沉默，你消沉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说她真是干了件好事，给自己的一家之主蒙羞。“这样欺负一个孤儿真的好吗？生个私生子。我们结婚才不到四个月。”
　　
　　艾卡回答：“别犯神经病了。孩子就是你的。这是早产。”她说自己有个祖母也是这么早产，自己是遗传了那个祖母。她对天发誓，跟我说老祖宗讲的故事你就要信。老实说我不相信她，但是我第二天跟一个老师说起这件事情，他却告诉我亚当和夏娃也是这情况。上床的时候是两个人，下来就变成了四个人。
　　
　　“每个女人都是夏娃的后代”他说。
　　
　　事情不了了之，他们让我哑口无言。话说回来了，这种事情谁说得清楚呢？
　　
　　我逐渐忘了自己的悲伤。我很喜欢那个孩子，他也喜欢我，一看到我就伸手要我抱他。他遇到什么麻烦，哪里不舒服的时候也是我给他解决的。我工作得很辛苦，你知道吧，家里多了个婴儿非常烧钱。我并没有记恨艾卡，我居然还有点喜欢她总是骂我的样子。太有气势了！她看我一眼我就会说不出话。她那张嘴总是“口吐芬芳”，我喜欢她用的那些词，尽管它们很伤人。
　　
　　晚上我会给她带我自己做的面包，甚至开始为了她偷东西：葡萄干、曲奇饼、蛋糕。只要是能迅速顺走的，我照单全收。我祈求我的偷窃行为能得到宽恕。她吃的很好，很快就变得富态了起来。
　　
　　平日我都不在家睡，睡面包店里。每次周五晚上我回到家，艾卡都会找各种借口，什么心绞痛啦，头痛啊，肋骨痛啊。女人的借口你懂的。我那会挺不好受。还有她那个小弟弟，那私生子，一天天长大了，开始动不动打我，每当我想还手时，她就会破口大骂，我人都晕了。每天至少十次，她威胁我说要离婚，换做别人早就溜之大吉了。但我是那种默默承受的人。能怎么办呢？肩膀是上帝给的，负担也是。
　　
　　3
　　
　　有一晚面包店出了点事，差点着火了，于是我回家了。我心想，偶尔在周中睡睡床也好啊。我不想吵醒小孩，所以轻轻地走进了卧室。没成想，居然听到了两种呼噜声！我走到床前，突然眼前一黑。艾卡旁边躺了一个男的。这要是别人肯定会发出一声怒吼，让全镇人都听见。可我一想到孩子，就算了，为什么要吓坏孩子呢？我回到店里，在一袋面粉上睡下了。我整夜都没合眼，颤抖着好像得了疟疾一样。“受够了。吉姆佩尔不会当一辈子癞皮狗。傻子也有底线。”
　　
　　早上我向拉比求救，在镇上掀起了轩然大波。艾卡抱着孩子赶了过来，拒不承认，还说我失了智。人人都在指责她，她依旧不为所动。
　　
　　屠夫和马贩子都在为她说话，其中一个家伙还过来威胁我。与此同时那孩子哭了起来，还拉了一身。当时屋子里摆了一个约柜（犹太教的圣物），不容亵渎，所以他们把艾卡打发走了。
　　
　　拉比让我别考虑，必须离婚。我说我还想见孩子呢。
　　
　　“那个荡妇，让她走。带着那一窝私生子一起。”他说。他让我再也别接近她。
　　
　　我很难受，尤其是晚上我一个人躺在面粉上睡觉的时候。我渴望她，和那个孩子。我想发怒，却天生没有这个能力。我仔细一想，也许她是被那个家伙哄骗的，顶不住那些花言巧语和礼物。我再仔细一想，也许真是我的错觉。于是第二天早上，我跟拉比说是我看错了。他决定重新考虑一下整件事情，在有结果之前，我还是不能接近她，但可以托人送面包和钱过去。
　　
　　几个拉比通了九个月的信，终于讨论出了结果。与此同时艾卡又生了一个女孩，我给她取了丈母娘的名字。镇上的人看到我受苦，都显得更有精神了。那段时间我经常让一个学徒给我老婆带东西吃，他人挺好的，时不时自己加上一点。曾经他对我不太友善，但自从去过我家以后就好了许多。
　　
　　那天拉比跟我最后确认了一次，是我看错了，然后就说我可以回家了。我感激不尽，想立刻跑回家，但还是决定先回去工作。天啊，真相终于大白了。
　　
　　晚上，我扛着一袋面粉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想放声歌唱但惊扰了邻居。我想吹口哨，但又怕招来恶魔。于是我只好加快步伐。有条狗在我经过的时候朝我狂叫，我心想：你不过是条狗，我可是个男人，有个好老婆和一堆好孩子。
　　
　　越接近家门，我的心就跳得越快，我感觉自己像个罪犯。我进去看到了那个新生儿，第一眼我就爱了。
　　
　　我往床前一看，却看到那个学徒躺在艾卡身旁。月光立刻不见了，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我手里的面包掉了，艾卡醒了，说：“是谁？”
　　
　　我嘀咕道：“是我。”
　　
　　“吉姆佩尔？你怎么在这，不是不让你来吗？”
　　
　　“拉比说我可以回来了。”
　　
　　然后她说家里的羊好像病了，让我去看看。我去了，仔细地检查了一番，发现小羊没有大碍我就放心了。小羊“咩”了一声，对我表示感谢。
　　
　　我回到房里时，学徒已经消失了。我问艾卡，跟她睡觉那人在哪里。她说没人，说我是神经病，说我又出现幻觉了，说希望我下地狱，最后让我滚出去。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弟弟就从后面给我来了一下，我感觉自己的脖子好像断了。我让她先冷静一下，别又闹出什么丑闻。总之，她不再吵闹了。
　　
　　第二天我把学徒叫来对质。他盯着我，让我赶紧去找医生看看脑子。渐渐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4
　　
　　长话短说，我跟老婆过了二十年，她给我生了六个孩子，四个女孩，两个男孩。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我依然相信别人。最近拉比跟我说，信念本身是有益的，书上说，好人都是靠信念活着的。
　　
　　不久我老婆病了，我花了很多钱给她治病，但显然她是注定活不了几天了。我忘了说了，我凭借卖面包，已经成了镇上的有钱人。来自各地的医生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挽救不了她。她临死前把我叫去床前，希望我原谅她。
　　
　　“没什么需要原谅的，你是个忠诚的好妻子。”我说。
　　
　　“啊，吉姆佩尔！我骗了你这么多年，实在太丑恶了。我想干干净净的去见上帝，所以我现在必须告诉你，那些孩子都不是你的。”艾卡说。
　　
　　我彻底被她搞晕了，这怎么可能呢？我问她那些孩子是谁的，她说：“不知道，人太多了，反正孩子不是你的。”她正说着，头就甩向了一边。她眼里的光消失了，跟她一起去了天上，苍白的嘴上留下了一丝微笑。
　　
　　她虽然死了，但我能想象她说这话的样子：“我骗了吉姆佩尔。这就是我短暂一生的意义。”
　　
　　5
　　
　　有一天晚上，我梦见恶魔来找我了，他跟我说：“全世界都骗了你，你为什么不骗回去？”他让我在面团里撒尿，然后做成面包给镇上的人吃。他跟我说世上根本没有神，说天堂就是一片沼泽，说一切都是扯淡。我决定相信他，我马上照办。
　　
　　我忙活完了之后坐下来，看着炉子里的面包，沉浸在即将复仇的喜悦之中，又打了个盹。这次我梦见了艾卡，穿着寿衣。她对我说：“你想干什么，吉姆佩尔？”
　　
　　我向她哭诉，我把一切都怪到她头上。
　　
　　“你这傻瓜！傻瓜！就因为我错了，你就觉得其他一切都是错的吗？我一直都是在欺骗自己。现在我得到报应了，吉姆佩尔。这里的人从不宽恕。”
　　
　　我一看她的脸，全是黑的。我被吓醒了，然后立马把炉子里的面包全取了出来，丢到外面冰冻的地上。我不顾学徒的劝阻，当着他面挖个大坑把面包全埋了。
　　
　　我回到家，把积蓄分给了孩子们。我跟他们说：“我今晚见到你们的妈妈了，她全身都变成了黑色的，可怜啊。”
　　
　　他们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保重啊孩子们，忘记曾经有过吉姆佩尔这么个人吧。”我穿上我的短外套，拿上背包和几个面包。人们问我去哪里。我说要去看看世界，然后离开了这个小镇。
　　
　　我到的地方，人们都对我很好，经常请我吃饭，小孩子总是让我给他们讲故事。很多年之后我老了，头发都白了，也见识了各种各样的谎言，终于明白其实根本没有谎言。在这里不可能的事情，在那里变成了可能，今天没发生的事情，有可能明天发生，没发生在我头上的事情，有可能发生在别人身上。
　　
　　现在我离开那个小镇很多年了，但只要一闭眼就会梦见自己回到了那里。我梦见了艾卡，她站在水盆旁边，跟我们初次见面时一样。但她的脸和眼睛都发着光，像个圣人，说着稀奇古怪的东西。有艾卡的梦对我是种安慰，我哭着求她带我一起走，她让我别着急，她告诉我就快了。有时她会亲我的脸，甚至依着我的脸流泪。我每次醒来都感觉到她的嘴唇和咸咸的泪水。
　　
　　毫无疑问那是我幻想的世界，但它跟真实的世界也没差多远。我现在躺的这个小破屋，门口摆着装死人的木板。掘墓人已经就位，虫子们早已是饥肠辘辘。我的寿衣也准备好了，一直装在我乞讨用的包里。旁边一个小乞丐已经迫不及待要继承我的床位了。当时候到了我会愉快地上路，前面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嘲笑，没有欺骗。赞美上帝：在那里，就连傻瓜吉姆佩尔也不会受欺骗。

（为适应中国读者阅读习惯，编译稿有删节和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