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原来叫湾龙町河
我又回到了祁东老家。留守老家的老人不时出状况,我经常偷空回家看看。
回家很方便,高铁三个多小时,就能到县城。
县城火车站到我家所在的镇,可以坐公交,也可以打的,20分钟能到。
镇上到我家,还有七八里,可以打摩的,也可以打三轮的。今天,我不想打车,想走路回去。我在深圳常常走路,一走就是一两万步,我想看看,镇上到我家是多少步。
从前还在老家的时候,来去镇上,我骑自行车,没有自行车之前,则是搭便车,主要是搭手扶拖拉机,有时候,司机很拽不停车,我就奔跑几步,抓住拖拉机车斗尾板,翻上去,司机也拿我没办法。总之,来来回回我很少走路。
镇上到我家,有两条公路。一条从我家后山经过,是很多年前修的县道;一条从我家前山经过,是近几年修的省道。
我没走县道,也没走省道,选择了沿河而上。
这条河,我们叫大江。“江”在我们祁东话里读“刚”,大江说起来很气派,其实只比小溪宽阔一点点。今天,我沿河回家,看到一块河长公示牌,才知道大江原来有名字,叫湾龙町河,流经祁阳汇入湘江。
并不急着赶路,我能在午饭前到家就行。
一路东看西看,看看萝卜白菜,看看麻雀能不能从枯黄的玉米秸中找到什么,看到汨汩流淌的泉水很清亮,我就忍不住捧一口喝。偶尔还能看到一两棵桔子树、橙子树、柚子树,可能是主人出门打工了,也可能是果子卖不了什么钱主人懒得理它,冬至快到了,早已过了采摘季节,果子还黄澄澄挂在枝头,地上还落了一层。我顺手摘了两颗桔子吃,一颗很酸,一颗很甜。
公狗犹豫再三,最终向我走过来
我还在河堤上看到两条约会的黑狗,见有人来,母狗走进了收割后没有水的稻田,公狗则冲我慢慢走过来,我有点发怵,只怕它怪我撞破好事要找我的麻烦,对它笑了笑。公狗却更怕我,它朝我走过来只因这是它回家的路,强作镇静从我身边溜过去,它撒腿狂奔。
小河与一条乡村公路相交时,我看到一个老太太腰弯成直角,正拖着一架斗车上坡。我紧走几步,赶上老太太,斗车里是一袋50斤装的大米。我说:“阿姨,您住哪里?我来帮您拉车吧。”
老太太上到坡顶,放下斗车,解开棉衣扣子,擦一把额头上的汗,坐在车把上歇息,说:“不用不用,谢谢谢谢。有你这句话,我都担当不起了。前面都是平路,我拉得动。”
老太太执意不让我帮她拉车,我就陪她聊聊天。
老太太头发稀疏、花白,沾在满是汗水的老脸上。她其实不算太老,明年才满七十岁。
她住在乡村公路尽头的一个村子里,我当年去他们村看过露天电影,还喜欢过他们村的一个姑娘,和一个男人打了一架。我心中嘀咕,老太太别是我喜欢过的姑娘她妈吧。
聊下去才知道,老太太不可能是那个姑娘她妈。老太太有两个女儿,一个生于1979年,一个生于1981年,都比我喜欢过的姑娘要小。
听说老太太有两个女儿,我随口八卦:“阿姨,您生了两个女儿,在那个年代,应该属于超生,罚钱没?”
老太太说:“罚了,当然罚。”
老太太生下大女儿之后,决心再生一个,儿子也行,女儿也行。她东躲西躲,生下了二女儿,就大大方方回来了。干部说,必须罚1500块钱,否则,孩子不能上户口,不能分田,不能上学,还要扒他们家的房子。老太太交不起罚款心里愁。
老太太祖上很有钱,在老桃树底下埋了一坛袁大头。有一天,老桃树死了,老太太想把树蔸挖出来做柴烧,就挖出了那坛袁大头。从前,一块袁大头能买一担米,如今,袁大头作废了,只能给大女儿滚着玩。一个外乡人路过,看到大女儿手中的袁大头,说他愿意用10块钱买下来,有多少买多少。老太太把家里散落的袁大头清了清,正好150块,就全都卖给了外乡人,得了1500元,送到了计生办。
干部很高兴,说老太太能主动交罚款,态度好,少罚了她两百元。
老太太后来才知道,少交了两百元,自己还是被罚得太多,和她一样生二胎的人,交两百三百罚款,给干部送一只鸡,也能过关。
后来还有别的外乡人找上门来,愿意15块钱一块收购袁大头。老太太才知道,自己的袁大头卖得太便宜了。
超生多交了罚款,银圆少卖了钱,老头子忿忿不平,老太太倒是坦然,吃亏是福啊,吃得亏中亏,必为有福人。
我暗暗叹息,几十年过去,老太太好像并没有成为有福之人。
每一段过往,回头看看都五彩缤纷
老太太的大女儿嫁了个镇上的小伙子,生了三个孩子,也被罚款了。夫妻俩现在守着一家豆腐店,生意平平淡淡,日子普普通通。
老太太的小女儿,初中没毕业就去广东打工了,和一个本地男人好了十多年,到现在也没结婚。我为老太太小女儿着急,都40岁了,就算马上结婚,也是高龄产妇了。老太太说,小女儿不想结婚,也不想生孩子。
老太太现在和72岁的老头子一起生活,买米的事儿,本来是老头子的事儿,只因老头子昨晚打牌输了50块钱,她多说了几句,老头子就又提起卖袁大头交罚款的事儿来,说当年的一两千块钱,相当于现在的一二十万,一天的利息都不止50块钱。老头子越说越来气,赖在床上,早饭也不起来吃。老太太不能让老头子霸蛮,以为他才是家里的王,就自己拉着斗车下山来买米了。
老太太说说笑笑,轻描淡写讲着自己的故事,却让我唏嘘不已。1980年代初,普通公务员的工资不过四五十块钱,因为超生二胎,罚款1500元,绝对过分了,退回两百元,依然过分。老太太言谈中,却并没有心怀不满,没有郁闷,也没有愤怒,就像一个躲猫猫的孩子,被捉住了就笑笑嘻嘻甘心受罚。
老太太说过笑过,头上不再冒热气了,就拉起斗车,继续上路。我再次表示要帮她拉车,她再次拒绝,还说:“我七十岁了,还能拉斗车下山买米,这是上帝恩赐的福气。”
我心中一动,想给老太太两百块钱表示敬意。老太太一愣,似乎我侮辱了她一般,摇一摇头,一言不发就走了。
老太太倔强的背影,成了家乡最美的风景。
就这么消消停停,回到家,家里还没开始做午饭。
看一看手机微信运动,从镇上到我家,7299步,去掉我为贪看景致多走的弯路,可能也就6000步的样子。
当年我觉得遥远,不惜扒手扶拖拉机省下来的路程,原来不过6000步,大步快走,半个小时就能搞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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