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都开花的铁丝网
周日，我和文芳都会去梅林做礼拜。
做完礼拜，吃完午餐，我们就开始走绿道。走得最多的，是梅林水库至长岭陂地铁站那段路。爬上梅林水库大坝，顺着原二线关的铁丝网，一直往西走，两三个小时，就能走到长岭陂地铁站。到了长岭陂，若是还有劲，我们就沿着大沙河往南走，再走两三个小时，就能走到家。若是不想再走了，就坐地铁回去。
一路景致，最好看的是爬在铁丝网上的花，有一种侠骨柔肠的感觉，看多了也就不再感叹，一掠而过。
最有意思的是，一路上碰到的人。
看风景的人、养花种草的人、卖水果饮料的人、捡垃圾扫绿道的人，各有各的意思。
10月下旬的一个周日，我们下了山，坐在横跨平南铁路的天桥上，等火车过来，碰到了捡茶籽的江西男人老李。
绿道紧傍塘朗山。40多年前，深圳还没有成为经济特区之前，塘朗山只是座普通的山，山脚下种的是普通的荔枝、龙眼和香蕉，山顶上则栽了好些油茶树。改开之后，塘朗山上成片的荔枝、龙眼和香蕉，都被人承包，开发成了果园。油茶树还太小，数量也不多，就没人看得上，由他野生野长。
老李1985年大学毕业，一毕业就到了深圳，先是在建筑公司做施工员，后来辞职下海包工地，成了房地产老板，赚的钱十八辈子也花不完，他就懒得再折腾，把公司交给儿子打理，做起了甩手掌柜，东走走，西看看。
6年前的秋末某一天，老李和太太爬上塘朗山，被一丛一丛的油茶花惊呆了。
老李对油茶的感情非同一般，民国时期，他家有千亩油茶园，解放后，他家的油茶园收归集体，但茶花之美，是属于大家的。油茶开花之时，老李都会掐一节茅草做吸管，插到花蕊里去吸蜜。没有糖果和零食的童年，吸茶花蜜是老李的幸福时刻。
如今，老李有糖尿病，不能吃糖了，看到塘朗山上的茶花，他还是忍不住掐一管茅草，吸了几朵花，又怂恿太太也吸了几口。
吸花蜜之时，老李看到了掉落在地上的茶籽，还有挂在枝头即将爆裂掉落的茶籽。
老李很是心疼，这野生野长的茶籽，榨出来就是一等一的好茶油，就这么腐烂在山上，暴殄天物啊。
老李的本能想法是，与塘朗山公园管理联系，买下油茶的管理经营权。但老李在山上转了好半天，把油茶树数点了一遍，发现油茶树并不多，全部加起来，每年生产的茶籽，也就1000斤左右，只能榨200斤茶油，以每斤茶油100元计算，每年产值也就20000元。而且，山上不通车，采摘的茶籽，需要人工背下山去，翻山越岭的，一次只能背三四十斤，成本太高，没有开发意义。
可是，任由上好的茶籽烂在山上，老李又过不去。
当年，老李他妈捡茶籽，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屈辱，他忘不了。
我的老家湖南，也兴捡茶籽。每年霜降过后，生产队就开始采摘茶籽，但大部队扫荡之后，最高的枝头，最隐秘的角落，总会遗漏一些茶籽，任妇女儿童捡拾。手脚麻利的人，十几天捡下来，能捡一两百斤茶籽，榨油后卖钱，可给孩子们做学费，过年还能添一套新衣服。
那个年代，在自留地里种菜卖，都是必须割掉的资本主义尾巴，允许妇孺捡茶籽、拾稻穗，也算是给人一条生路。我甚至觉得，那些茶籽和稻穗，是有意留下来给人捡拾的，因为《圣经》有这样的规定：“在你们的地收割庄稼，不可割尽田角，也不可拾取所遗落的。不可摘尽葡萄园的果子，也不可拾取葡萄园所掉的果子，要留给穷人和寄居的。”（《利未记》19：9-10）。
建国前，方圆十里的乡亲，都到老李家的油茶园捡过茶籽，但老李自己家的人，是不捡茶籽的。建国后，老李家的油茶园充了公，他们和大家一样，没钱给孩子交学费、添新衣服，才开始上山捡茶籽。但他们不敢太张扬，等捡茶籽的人捡过一遍之后，才悄悄上山去捡漏。就这样也可能捡出麻烦来，有一回，队长嫌老李他妈捡漏捡得太多，就硬说她偷盗了尚未采摘的茶籽，没收了她捡的茶籽，还撕开她的衣服来搜查。
许多年后，老李头发花白，说起当年母亲捡茶籽受辱的事儿，依然禁不住落泪。当年，老李刚满10岁，眼看着队长没收母亲捡的茶籽，撕开母亲的衣服，他在心中发誓，有一天，一定要让队长做他的奴隶，每顿只给他吃半碗饭。
后来，队长成了老李公司的泥水工，见了老李就点头哈腰，让老李没了半点想奴役他的冲动。老李心心念念的是，把自己家的千亩油茶园再买回来。但老李他妈坚决不同意，说老李这么做，是在打全村人的脸，会遭人嫉恨的。老李最听老妈的话，老妈不让买，他也就没买了。
老李发财以后，把母亲接到了深圳，让她享尽了老太太之福，幸福地死在深圳。按老李的本意，他要把老妈的骨灰带回江西，给她办一个风光的葬礼，老太太也不答应，自己生前去西丽的报恩福地买了一块墓地。老李只好也依老太太，把她埋在深圳。
就是老妈去世的那一年，老李在塘朗山上发现了无人在意的油茶籽。站在塘朗山上，能看到老妈所在的墓园，老李觉得，这是老妈在告诉他，要惜福。那一天，老李脱下自己的夹克衫，扎紧两个袖口做袋子，捡了十几斤茶籽背下山。
后来的几天，老李连续上山捡茶籽，也有人跟着老李捡，捡了六七天，就把茶籽捡完了。
那一年，老李捡得的茶籽，榨了18斤茶油。
接下来的几年，老李年年上塘朗山捡茶籽，顺便吸几口茶花蜜。
越来越多的人发现，茶籽是个宝，老李能捡到的茶籽，越来越少，今年他只捡到二十来斤。但老李依然很高兴，我说，老李您捡的不是茶籽，是福气。老李一听，越发高兴，加了我的微信，说等茶籽榨成茶油，他请我吃茶油鸡、茶油鱼，有福同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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