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传江(1955-2022),安徽淮南人,诗人、画家、收藏家、自由战士。
《书生本色:不怕你把我怎么样》
中国三大行书,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文稿》、苏东坡《寒食帖》,一直在中国书法史上闪闪发光。我不懂书法门道,只看顺眼不顺眼,《兰亭序》和《祭侄文稿》,没说的,如同举世公认的美女明星,无可挑剔,怎么看怎么舒服。第三行书《寒食帖》却让我纠结好多年,总觉得,人们是因为苏东坡的诗文好、人品好,才抬举他的书法。我不知道《寒食帖》好在哪里,请教过一些书法大家,说得云山雾罩,我终是蒙察察似懂非懂,就把《寒食帖》设置成了电脑桌面,天天看。
看来看去,我还是看不出《寒食帖》的奇妙,那一笔一画,似乎都心事重重,全没有“大江东去”的豪情,“年”、“中”、“苇”、“纸”四个字,那刻意拉长的一竖,一模一样地丑,如同中年无奈的叹息。
老友B哥,能写会画,喝酒痛快,近年痴迷收藏,收得有好宝贝,就在朋友圈中显摆。昨天,B哥对我说,他手中有一幅《寒食帖》,把我吓了一跳。
《寒食帖》成于1082年,一直为历朝历代的藏家所稀罕,一度还成为乾隆皇帝的至爱,亲手盖上“古稀天子之宝”“太上皇帝之宝”的大印,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之时,《寒食帖》险被焚毁,其后流落民间,1920年代被日本藏家买去,二战结束后,民国政府外交部长王世杰重金购回《寒食帖》,捐给了台北故宫博物馆。
《寒食帖》现为台北故宫博物馆镇馆之宝,怎么可能在B哥手中?
B哥说,老弟有所不知,《寒食帖》存世真迹,至少有6—8件。
我不信。
B哥的说法却又似乎有道理。苏东坡是北宋头号书法大家,《寒食帖》又是他最得意的书法代表作,他自然要时常练习,练完之后随手一扔,就成了衙役、仆人手中的宝贝。
苏东坡如今是与李白、杜甫齐名的文学巨匠,他在世之时,却并不怎么受待见。1079年,苏东坡因诗文涉嫌讽刺皇上,下狱103天,差点被杀掉,只因王安石等人求情,才免于一死,贬为黄州团练副使(虚职,从八品)。《寒食帖》就是在被贬黄州时写下的。失势的苏东坡,住在漏雨的小屋里,需自己开荒种菜,可能没人在意他的书法好不好,他写下的书法作品,也只能随手送人或扔掉。谁是第一个《寒食帖》的收藏者,已不可考,有据可查的最早收藏者是籍籍无名的永安县令张浩,据说,他是在苏东坡离开黄州之后,花一两银子从衙役手中换来的。
B哥的意思是,苏东坡在黄州5年,可能写过百十张《寒食帖》,台北故宫收藏的,只是其中之一,还不一定是最好的。
我见过很多书法家写字,写错字的,或者写得不满意的,都是团一团扔进纸篓。《寒食帖》少写一个“病”,不得不贴在边上,多写一个“子”和“雨”,只好各点四点,表示写错了,的确像是写坏了的残次品,由仆人从纸篓中扒拉出来的。
B哥手中的《寒食帖》,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让他赶紧发给我。
看到B哥发过来的《寒食帖》,我呵呵一笑。苏东坡有可能写过多张《寒食帖》,但他绝对不会复制自己,把一模一样的《寒食帖》写了又写,还少写一个“病”,多写一个“子”和“雨”。台北故宫的《寒食帖》和B哥手中的《寒食帖》,必定有一张是假的。
B哥当然认定他的《寒食帖》是真迹,而且,比台北故宫那张写得好。我也宁愿B哥的是真迹,这样,我至少可以混他一顿酒喝。
《寒食帖》共129字,我把两张《寒食帖》并排铺在电脑屏幕上,逐字比对。
反复比对之后,我终于发现,《寒食帖》写得真好啊,哪怕是假的也好。
《寒食帖》是用横竖撇捺谱写的《命运交响曲》。
不献媚、不讨巧、不玩花架子,每一个字都沉稳、有力,默默地彰显着书生本色,我不服你,不尿你,不怕你把我怎么样。
两张《寒食帖》,孰真孰假,我看不出来,看出来也不乱说,且让专家去争论吧,我只需要知道它是怎样的好东西就行了。
附:《寒食帖》诗歌内容。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
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又及,B哥《寒食帖》的真假,尚有待专家考证,真假都是他的镇宅之宝,一般人他不让随便看,但他手中有一张黄永玉的XXX,绝对是真的,那是黄永玉亲手送给他的,朋友们若有兴趣看看,可留言预约。
台北故宫收藏的《寒食帖》
鲍传江收藏的《寒食帖》
以上文字,写于2022年9月26日。文中的B哥,是深圳最好玩的男人鲍传江。
1995年,我初识传江兄时,还是个容易激动的愤青,他已是江湖成名人物,喝酒、按摩、打桌球,基本上是他买单。其时,他主要是画画、写诗,所画所写,不太好懂,只觉得一股雄浑真气在横冲直撞,你看了来劲,他就请你喝酒。2000年之后,传江兄迷上了收藏,先是迷晚清民国的废旧纸片,税票、股票、卖身契、良民证之类,北京图书馆出版社视为宝贝,整理出十卷本的《故纸堆》,9800元一套,我是买不起,只是摸了又摸。
《故纸堆》之后,传江兄又次第迷上古玩、字画、紫砂壶,我越发看不懂。2018年,他在梧桐山下弄了个藏宝楼,我去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地板上卷着的,都是吴昌硕、齐白石、傅抱石等大师的字画,垫茶杯的都是丰子恺的真迹,我吓得不敢乱笑,只怕笑得喷出茶水来,对大师不敬。
后来,我还想再去长见识,传江兄带着一屋子宝贝搬到南沙去了,开车要一两个小时,我就没去,只偶尔通电话,聊微信。
9月份,传江兄又和我聊起他的宝贝,还是那么自信,还是哈哈大笑,说除了国家博物馆和上海博物馆,他可以和中国任何一家博物馆斗宝,可惜识货的人太少,他想让我在公众号上试试水,看看我的朋友圈有没有识货的人,说着就给我发了一堆字画照片,其中最醒目的是苏东坡的《寒食帖》。
我认真看过《寒食帖》,感觉不靠谱,又不好扫他的兴,毕竟喝过他很多酒,就吞吞吐吐,写了以上的《书生本色,不怕你把我怎么样》。我不想乱吹自己没把握的《寒食帖》,但传江兄手里的黄永玉,是靠得住的,1990年代,他和黄永玉、黄永厚兄弟俩过从甚密,有一次黄永玉在香港办画展,其序言就出自传江兄之手,黄永玉一高兴,送了他好几幅画。我的意思是,《寒食帖》且放在一边,就拿黄永玉试水好了。
传江兄读过《书生本色》,不乐意我居然质疑他的《寒食帖》,让我先别发。过了十来天,10月8号,传江兄给我电话,说他回到深圳了,在北大医院住着,让我过去聊聊。此时,我正在翠竹街道做大白志愿者,扫楼做核酸,住在抗疫酒店里,不能见任何人。传江兄就让我找一个能写的人,推一推他手中的宝贝,我就推荐了《香港商报》的一个记者朋友。
等我抗疫归来,传江兄已出院,又回南沙去了。10月14日,传江兄给我微信留言,说明天有朋友去南沙,我要是方便,可以一起去。因为刚从高风险区出来,我还在居家隔离中,且手头正忙,就没去,想有机会再专门去。
没想到,我再也没有机会了。
1月8号,去北大医院见过传江兄的记者朋友说,老鲍走了,12月17号就走了。
传江兄是我见过的最有活力的人,一高兴就在草地上拿大顶,不高兴就批评大人物,他10月8号在北大医院和我通话时,也是中气十足,似乎他不是病人,而是去医院视察的领导,居然说走就走了,很是震惊。
更让我悲伤的人,作为一起混过吃喝的小兄弟,我居然在他走后21天才得知消息。近一个月,我去沙湾殡仪馆送别过两个老人,却怎么也没想到,前不久,传江兄在此化成了青烟。
翻出9月26号为《寒食帖》写的文字,我不胜凄惶,这是传江兄不同意发表的文字,现在公开,合适吗?又一想,传江兄在世之时,就常与我为真理而争辩,争到落花流水徙,就彼此嬉笑怒骂,也就释然了。何况,当初写此文章,为的是卖掉传江兄手中的《寒食帖》,或者黄永玉,如今传江兄突然一走,《寒食帖》,黄永玉,还有他手中一大堆宝贝,也不知道落在了谁的手中,这文章的意义,就只剩下兄弟情谊了,说错了也没关系。
传江兄,我就这样抖出了你不中意的文字,你若不服气,欢迎来我梦里吵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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