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带着新片《像这样的夏天》入围柏林主竞赛单元的加拿大导演德尼·科泰(Denis Côté)是电影节的常客了。熟悉他的朋友可能还记得他去年入围柏林奇遇单元的《人际卫生》(Hygiène sociale)，前年喜提金熊的《鬼镇事件薄》(Répertoire des villes disparues)，甚至更遥远的、2013年提名金熊奖的酷儿题材电影《小薇小芙看见一头熊 》(Vic et Flo ont vu un ours)。
像这样的夏天
Un été comme ça
男性把控着电影工业的创作的各个环节，在大银幕上刻画女性的情欲，便成为了某种不可明说的禁忌。
托德·海因斯（Tod Haynes）2015年的电影《卡罗尔》（Carol）改编自美国女作家派翠西亚·海史密斯（Patricia Highsmith）的小说《盐的代价》（The Price of Salt）。这个标题很好解释了社会对女性情欲表达的压制：盐这一意象来自于《圣经》中罗德之妻的故事，她在逃亡时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遂即化为盐柱。
盐寓指的便是女性的情与欲，放宽一点说，明明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味调味品，要想享用它却要付出代价，背负在女性情欲身上的来自男权社会的贬低与镇压可见一斑。值得一提的是，《卡罗尔》的编剧菲丽丝·奈吉（Phyllis Nagy）今年化身导演，凭女权热片《珍妮热线》入围了柏林主竞赛单元。
《珍妮热线》
正常的女性情欲况且如此，更无须提“过分”活跃的女性情欲（hypersexualité）。“女性瘾”（nymphomanie）这样的词竟也被发明出来，用于谴责女性活跃的旺盛情欲，可谓是双重枷锁。“女性瘾”一词是由词根“少女”（nymphe）和后缀“狂热”（manie）组成的。科泰的新片切中要害，探讨的正是青春少女狂热的性欲。
该片讲述了Eugénie、Gaëlle（小名Geisha）和Léonie三个患有“性瘾”的女孩在暑假期间接受治疗的故事。她们被带到度假屋里，在德国助手Octavia和社会义工Sami的帮助下，尝试解开自己有关性欲的心结。故事梗概便很能说明问题：男孩在青春期性欲蓬勃似乎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而同样的事情到了女孩身上却被视为某种需要治疗的疾病。
从左至右依次为Octavia、Léonie和Eugène
片子开门见山，主治疗师面对镜头，把这次“治疗”的目的、手段、人选如数介绍完毕。紧接着开始铺垫三个女主人公的行动线：Eugénie将多余的性欲发泄在艺术创作上（古往今来的伟大艺术家多为性欲旺盛者，男性如德拉克洛瓦、毕加索，女性艺术家的这一面则往往不被讨论）；Gaëlle的斩男术（我们马上看到了一场Gaëlle在足球场的“猎男”戏），实则是她对自由和权利的渴望，因为她自认为掌握了调动男性欲望的游戏规则；Léonie则是经受童年被父亲性侵的创伤后，将耻辱和痛苦内化，转化为了情欲的表达（喜爱SM、群P等充满暴力、且有着明确主被动权力关系的性行为）。
三条主线并驾齐驱，在一个全封闭观景中，每人通过一段独白戏来深入描述各自的情结，试图挖却自己“不正常”情欲的起源：Léonie在一次一对一咨询中跟Octavia聊起了童年的性侵和第一次群P的经历；Gaëlle聊到自己中学时仰慕的另一位“斩男女”；Eugénie则选择了和Sami对峙，直言他在她眼里就是一根行走的丁丁，并出言不逊，揣摩他和Octavia的关系；一行人划完船后办晚宴，吃的是“特效食品”生蚝，女孩们迅速借此打趣Sami。如此种种，更无须提片中大量大胆直白的裸体和自慰场景。
Gaëlle与Eugénie
这已经是为数庞大的素材，然而导演似乎并不满足于此，继续给影片的戏剧冲突加码，他在影片中段加入了精神师助手Octavia的一条暗线：她和前女友的纠缠。至此，影片的主题开始模糊起来，从有依有据的三线并行，变成了大杂烩：不仅是接受“治疗”的女性们迷茫、混乱，就连负责“监视”她们的“治疗师”也开始困惑起来。
这种混乱从开始一直持续到最后，从治疗滑向了日常，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团糟，却无可奈何（正应了影片开头主治疗师的话“你们糟糕的生活” « le grand chaos qui est votre vie »）。更残酷的一点是，女孩存在的意义，被压缩成了“成人解决问题的手段”。在最后一晚的酒会，Octavia主动提起了童年的记忆，并将女孩们比作解决成人问题的媒介。而成人的问题得到解决了吗？似乎没有。
导演德尼·科泰
影片收束得拖沓又仓促：一厢，Octavia搪塞主治疗师，并没有接前女友的电话（在此之前，都是她不停打给前女友，而前女友不接）；另一厢，女孩们争先恐后跳入湖中，她们的“消失”仿佛也证实了屋子里的成人将她们用之、弃之的态度。
或者我们乐观一点说：她们回到阳光照射的湖泊，就仿佛回归母亲温暖的羊水中，安全、自在，没有人想要再试图评价、“挽救”她们。在回归城市的前一晚，她们在自然中得到了接纳——不过这听起来就像某种过分简单的自然主义：人回归自然，自然是人最后的庇护，这也是欧美导演惯用的手段了。
还好，片中的两个“局外人”给了影片更为确定的一层底色：照顾所有人饮食起居的Diane和男助手Sami，似乎是片中看得最清楚的两个人。至此影片中出现了一种近乎幼稚的二分立场：要么是纷乱的情欲，难以辨认的主体；要么则是人间清醒。
如果是Diane的清醒尚可用她的阅历和已为人母的事实来解释，Sami的睿智和柔软似乎很难用他是外国人的设定来说明。这个角色似乎被塑造成了一个耶稣式的人物：看见苦难，为此动容，却毫无办法。在这里，人性的复杂，被简单地用地缘政治和年龄、家庭等显而易见的标签隔离开来，十分没有说服力。
男助手Sami
整部片子的“中性”是导演故意为之，因为他在访谈中提起，这是一部留给观众评价的电影。没错，巴赞“作者已死”的话犹在耳边，但导演没有自己的观点，则是另一个问题：导演不能躲在“写实”的屏风后，隐藏自己对影片主题浅尝辄止的事实。
就如同片中的这次莫名其妙的治疗：一群人一起过了26天，但结束之后依旧尘归尘，土归土，生活没有任何改变。就连女孩们唯一真正试图建立联结的时刻，她们脸上都涂抹着宛如面具的清洁面膜。
倒是全程以厨娘形象出现的Diane，在片尾贡献了全片唯一明确的观点：女孩们不应该以他人、尤其是男人的眼光评价自己，而是要找到自己对自己的认可。话语掷地有声，却拍得十分收敛、拘谨，仿佛导演有意在避免说教。
此外，Sami在影片一开头便提到了“旺盛性欲源自低自尊”的论点，但也只是他道听途说来的，没有得到片中唯一的专业人士Octavia的认证。整个片子就溶解在这样的隔靴搔痒、雾里看花中，难以认清。这是所谓的中立，还是平庸？
Léonie与Gaëlle
女性的情欲是有对象的，在本片中，这个对象是广大意义上的男性。但有趣的是，男性在本片中的肖像是模糊的。且不说女孩们的性伴侣统统没有特写，女孩们过往的性经历统统只存在于她们的话语描述中，而连片中唯一正面刻画的男性角色Sami，几乎是一个被阉割的人物：没有性欲，没有冲动，仿佛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唯一裸露的身体，则成为了Léonie“女性凝视”的对象。从这个角度来说，性别权利角色的反转十分成功，男性的身体成了被凝视的对象。但这就够了吗？
关于性瘾，早有拉斯·冯·提尔（Lars von Tiers）的《女性瘾者》（Nymphomaniac I &II）在前，哈内克（Michael Haneke）更是在2001年就拍出了《钢琴教师》（La Pianiste）这样的作品（主演于佩尔今天如愿在柏林获得了终身成就奖，但由于新冠阳性，没能来到现场）。
对于想要从本片得到一些关于对性瘾问题认识的观众（尤其对女性情欲了解甚少的男性观众），除了获得了一些关于群p和捆绑的细节描写（影片后半部分有一段近乎十分钟的教科书级捆绑戏，镜头流连在男性手部的动作上，却丝毫未在此刻的情欲主体的脸上停留），恐怕只会对女性性欲这一话题感到更加困惑吧。
如此南辕北辙，科泰作为男导演，想要向女性世界迈出一步，只有兴趣和好奇心是远远不够的。这样的一部电影，只会沦为一场满足导演甚至观众自己偷窥癖的自我意淫。
最后介绍一下关于本片的主演阵容，饰演Eugène的是和导演合作过多次的女演员拉里萨·科里韦（Larissa Corriveau），她和丈夫马克西姆·高德特（Maxim Gaudette）曾在《人际卫生》中联袂出演，本片中第一场摄人心魄的独白戏就是由她贡献的。饰演Octavia德国女演员安妮·拉特-波利（Anne Ratte-Polle）为了此片，专门提前学习了两年的法语，她的片中的扮相，很难不令人想起年轻时的夏洛特·兰普林（Charlotte Ramplin）。
饰演充满绘画天分的Eugène的是法国女演员劳尔·贾皮科尼（Laure Giappiconi） ，本身也是导演和作家，她在和货车司机以及和Octavia的对手戏中，贡献了两段异常精彩的独白，尤其是第二段关于“人生就是孤独”的论述，仿佛也是演员本人在银幕上真情流露，阐述艺术家的忧郁。片中唯一男主Sami是在法国影坛非常活跃的阿尔及利亚裔演员和导演萨米尔·盖丝米（Samir Guesmi），其自导自演的作品《伊布拉希》（Ibrahim）曾获2020年戛纳新长片导演作品提名。
几位主演和导演在片场
-FIN-
撰稿/排版：小航
校对/审稿：Xavi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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