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通面面观
- 关于滨口龙介 -
滨口龙介的电影提出一个棘手的难题，即沟通不是应用现代技术，而是通过语言载体从一个身体传递到另一个身体的基本表现。
任何语言艺术都以主体之间的先天距离为前提，动词的运用有助于消除距离或根据情况维持原状。滨口的这种距离，是现代日本人所固有的: 它是历史意识（一系列灾难，比如福岛核泄漏事故）和经济发展的结果。这是一种社会关系的编纂，这种关系会使人躲在自己的世界中，不想与外界接触。在《夜以继日》（2018）中，女主人公相继爱上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他们的首次相遇发生在大阪的一个画廊——摄影师牛肠茂雄《自我和他人》的作品展览。
《夜以继日》台湾地区海报
纪念牛肠茂雄的纪录片《自我和他人》海报
在 “自我和他人”之间所保留的空间，是一道必须克服巨大的鸿沟，这也正是滨口电影的突破口。在这里，他既审视情感行为，又说明想要跟他人接触自己要先付出巨大的努力。
滨口一开始被注意到是因为他喜欢冗长的对话，人们犹如沉浸在长长的隧道中，并突破电影标准的限制。比如《欢乐时光》（2015年日本上映，2018年法国上映）在这部5小时17分的电影中，来自神户的四个奔四的女人，除了工作和家庭义务，她们也在寻找自由。她们在属于她们自由的时间里一起郊游、做团体活动、泡温泉，直到她们中的一人失踪。这一趋势在《激情》(2008)中也得到了证实。在该电影中，六名三十几岁的年轻人在结婚前夕共同参加了一个派对，派对结束后他们在各自的公寓迎来不眠之夜。这与约翰·卡萨维蒂的《面孔》有些相似。
卡萨维蒂《面孔》海报
《欢乐时光》法国版海报
由此可见，滨口的场景都是一对一或几个人的谈话，因为它起到了深化作用: 更好地理解彼此之间的联系，这是超越表象的，看清那些没有说出口的东西，又或者说这仅仅是倾诉，沉浸在自我反省中。
无论如何，不得不承认，这有时是残酷的。又或者是在迷茫的时候，抛出一个让人听起来不舒服的赤裸裸的真理。这就引出了拍摄电影的主要矛盾:对话越激烈，电影就越会需要越长的时间，这种时间逃离叙事的框架，将一种纯粹的关系呈现在我们眼前。在《激情》中，这是一个令人眩晕的场景，其中三个人——两男一女，通过真心话大冒险游戏，他们把所有的想法都摆在门面上。
电影《激情》剧照
然后，他们之间友谊的纽带彻底断了，在他们轻佻浮薄的爱情之下，揭露出隐藏的不满和压抑的欲望。在滨口的电影里，话语超越了平常对话的信息性或解释性，并挖掘出新的含义，创造属于他自己的时间性。并且，正反打镜头的运用使滨口式的叙述从未脱离过倾听这个必然结果。通过倾听，任何人都可以与别人的叙述产生共鸣，甚至将自我投射到他人身上。
对于一段偶然发生的交流，光靠语言是不够的，还需要一些安排部署。这些安排来自于导演和整个电影团队的偏好，就像大家一起走进许多间小实验室，我们从集体的交流、互动中学到一些东西。《驾驶我的车》(2021)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它讲述了一位日本舞台剧演员在广岛为排演《万尼亚舅舅》所做的准备，这场戏剧的特殊之处是要与来自不同国家的演员进行多语言表演。反复排练的作用相当于一间“工作室”，语言不通使得演员们只能相信直觉，在言语和手语的和谐韵律中找到一种超越文字的交流方式。
《驾驶我的车》
滨口龙介
和他第一只银熊
《触不到的肌肤》
《欢乐时光》也是以这样一个“工作室”开始：在这里，一位年轻的艺术家教参与者们进行身体接触，探索如何顺利地让自己进入对方的私密领域。电影《触不到的肌肤》(2013)其实有一个绝妙的含义——“触碰陌生人的肌肤”。两个学生正在排练现代舞，他们的规则是预测自己拍档的动作，在混乱无序的舞步中摩挲、碰撞。这段排练将真实的身体接触和想象纠缠在一起，也隐喻了电影本身，就像一片开放的工地，或一个正在进行的实验，我们永远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传达一种强烈的感情有时需要文字这个媒介，而文字的作用是改变它。在《驾驶我的车》里，主人公家福让演员们围坐到一张桌子旁，漫不经心地朗读契诃夫的“空白”文本，只是为了让大家在听到其他的语言时产生共鸣。文字就像腹语表演中的玩偶，一旦脱离了表演，就没了生命，没了情绪。《欢乐时光》中的一段大胆的尝试来自于一位年轻小说家，她在众人面前公开描述她在温泉中的经历，随后与其中一位主人公的丈夫进行了长时间的即兴交流。文字所产生的强烈的焦点效应，可以消除一系列的疏离感，和极端隐私性。另一方面，让顽固的传统主义男人通过聆听，看到女作家的敏感，从而将自己置身于女性的位置上——这是一个转折点，而且有助于解开故事的各种谜团。
《偶然与想象》剧照
《偶然与想象》（2021）的第二个故事，讲述了一个女大学生女生到文学教授的办公室色诱对方，大声朗读他新书中一段色情内容，这本书刚刚获得了一个颇具声望的奖项。随后便上演了一场惊人的超越距离的性爱场景：男教授在办公室里神情专注地听一个年轻女人诉说一段不雅的忏悔，而她却为此感到非常兴奋。虽然两人遥远的距离不足以使他们发生性关系，但他们共同的欲望和如出一辙的幻想的投射并不需要通过做爱来实现。
声音保留着身体的印记，而语言总是传递身体中的一些东西，同时也裹挟别人身体中的一些东西，所以它可以代替无法发生的触碰——而正是在这种想象的触碰中，交流便产生了。滨口的电影中有一种非常独特的情色，几乎完全与声音有关，并作为身体的使者，借由某种拜物教(滨口的角色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他的语言定义)还原为声音。色情与倾听直接结合，后者是一种接收者的姿态，它总是保留着一些不纯洁的东西——耳朵，勃起器官。
《驾驶我的车》剧照
《驾驶我的车》以一个女人的背光剪影开场，在她做爱的情节之后，电影开始讲述一个关于入侵和偷窥的奇怪故事: 其实，她是家福的妻子，也是一名在性高潮时文思泉涌的电视剧编剧。语言和性之间的联系在这里是显而易见的，即通过想象来丰富故事的维度。在滨口的电影中，情节及幻想维度往往是通过故事中的一幕戏、一段文字、一个剧本 “塑造”起来的，它们是角色之间的纽带，也是相关情感间的反映和再分配。
言语，当它被听到时就已经脱离了身体，而去给想象中的第三方传递一些东西，它封锁了不同对话者之间的联系。因此，它的最高功能是召集缺席的人或继续与死者对话。这正是《驾驶我的车》里家福在妻子去世后所做的：用她录制的录音帮助他学习文字。通过她留在磁带上的声音和她对台词(她也像幽灵一样读着“空白”的文本)，这种死后的对话，通过契诃夫的文字延续下来。2011年福岛核事故后，滨口与酒井耕共同执导“东北纪录片电影三部曲“《海浪之音》（2011）、《海浪之音：気仙沼/新地町》（2013）和《讲故事的人》（2013）。
三部纪录片海报 →
在这组纪录片中，灾难幸存者成对被邀请来进行面对面交谈，通过一个专门的设备，既能录下他们的故事，也能使他们的声音被听到。这些声音对其他人来说，也暗含了“死者的声音”。
所以《偶然与想象》才呈现出滨口的电影作品中最美的祈愿。在该电影的第三部分，假设存在另一个未来时空，计算机将被病毒摧毁，两个女人在自动扶梯上相遇，一个女人认出另一个是其高中时的恋人。二人共度了几个小时后，她们才意识到彼此完全是陌生人。
偶然与想象
剧照
然而，这场虚假的重逢不会白白发生: 在离开前，她们每个人都会将自己作为失踪者的替代品献给对方，以便给她发送最后的信息，从而结清过去的旧账。这种双重转换模式揭示了滨口的语言深层次的建构主义性质：它不是轻飘飘的调剂也不是力透纸背的分析，它是一个使人完善的媒介。它填补了个人的迷失、堕落、恐惧和矛盾，这个不完美的身体在过失与误解，虚假和困惑中摇摆。滨口龙介的作品既深沉又精致，不是什么难解之谜。他的作品想告诉我们的可以用短短一句话来概括: 缄默不语会吞噬灵魂，而讲话能让我们更好地生存。
Fin
原文来自《电影手册》
翻译：留白
校对：小张
排版：同公子
审稿：Xavi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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