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电影迎来它的第三次黄金时代”的又一力证。
三宅唱和他的同代人（滨口龙介、深田晃司等）基于对2010年代日本社会的观察、对日本电影美学传承、对现代社会下个人主义叙事的构想，将日本电影又推向了新的高度。
《惠子，凝视》获得了日本电影杂志《电影旬报》评选的2022年十佳影片榜单的首位，并揽下最佳导演、最佳主演等重要奖项；影片也入围了2022年第7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遇见单元；并在中国第六届平遥电影展上获得了首映单元最受欢迎影片奖。这些都让影片成为2022年最重要的亚洲电影之一。在《惠子，凝视》中，我们可以看到导演对于东亚现代社会个人主义的困境，新冠疫情如何加剧了这样的境遇并无意间又完成了一次时代的吞吐，还能看到日本电影人的传承，抑或对于传承的失语。
微小、缓慢但稳固
《惠子，凝视》讲述了主角小河惠子，作为天生的感音神经性听觉损失患者，一边过着她普通的职员生活，一边作为职业拳击运动员参赛竞技的故事。基本采用了一般的体育题材/类型片的叙事模式，片中的竞技场面是影片主要的叙事推动要素和影片意义的表达出口。
正如影片的英文片名Small, Slow But Steady所标明的一样，影片一改一般体育运动题材/类型的快节奏剪辑、人物弧光制造以及热血沸腾基调，而用静水流深的“日式生活流”美学、慢速的静态的镜头去捕捉东京的节奏与动作的细微。
“Small”代表的是一种对生活姿态的细微观察，讲求对于生活微小的体感。具体说来，便是如何讲述一位天生的女性听损人士在日常的遭遇（尤其是疫情之下），又不带有猎奇的张望的姿态，传达出某种生活本质的揭示。例如，疫情袭来，戴口罩成为日常生活常态，但却让惠子无法看见他人的唇语，造成交流的局促；抑或是家里电话用闪光视觉地提醒来电，而非电话铃声；以及当惠子第一次取得冠军后留影，摄影师本能地示意“笑一下”，但听不见的惠子始终无法露出摄影师期望的笑容（从某种层面上也投射了导演的媒介自觉）。
“Slow”代表的是静观的态度。毫无疑问三宅唱是深受小津安二郎以来日本电影所形成的美学的影响的。类型化的“热血”体育运动题材/类型似乎要求高速、效率、富有激情。“Slow”构成了对类型的背反。这表现在影片中连续穿插的东京都市空镜头，以及用固定机位、无剪辑地展现惠子的拳击训练，以及室内空间的低机位等等。
“Steady”则指涉一种节奏，尽管细微、舒缓，但却十足饱满、充盈、生动。影片的拳击训练镜头段落与静止的摄影机形成对比：惠子动感的拳击训练以及拳击声发出的富有节奏韵律的音效。
《惠子，凝视》是一部既需要“看”的电影也需要认真“听”的电影。导演三宅唱十分自觉地处理了电影的声音表现，一部讲述听损人士的故事的影片，是需要在媒介表现上有精巧设计和自觉意识的。事实上导演的确做到了，影片不见展示了东京的视觉景观，也构建了东京的听觉想象，从这个意义上讲，影片的内容与形式、叙事与美学便达成了天然的和谐。
镜像、色喻、身体
聚焦于惠子的拳击之路，带出了现代个人的诸多困境。罗伯特·麦基曾揭示了一个重要的理念，那么就是“故事是一种对于生活的比喻”。《惠子，凝视》展现了个人主义之下的个人可能遭遇的困境和机遇。
“镜像”的主题或曰视觉再现，是对现代东亚社会的极其有力的寓言，以至于它在整个亚洲电影的格局中占有十分明晰的坐标。从九十年代岩井俊二的《情书》，到中国的主流商业电影《七月与安生》，再到滨口龙介的《夜以继日》，以“镜像自恋”喻现代爱情神话已十分有效，它们共同展现了现代爱情叙事亦是人物的对镜自照，揭示个人主义之下的爱情幻想。
《惠子，凝视》同样有着以“镜像”代个人困境的鲜明视觉表现形态。影片的第一个镜头便是惠子独坐伏案，镜子中映衬出她的面容。而后在影片中不间断地出现惠子与她的镜像。
或许没有什么比“镜像”这一视觉展现更为直接地在运动题材中揭示出“与自我为敌”的命题。
事实上，受到新冠疫情冲击的几年内诞生了不少展现个人挣扎的影片，比如2023年奥斯卡热门影片《鲸》以及《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等等，尽管表现方式各有不同，但具有深意的是电影对于当下社会的探讨。从这个层面上说，日本电影作为对个人主义困境的叙事轻车熟路的美学体系，想必这也是所谓“日本第三次电影黄金时代”的命题得以成立的原因。
色彩的精妙也是丰盈了整部影片的视觉表达和价值表达。拳击台主要是由红色和蓝色作为配色而构成的，红与蓝也分别作为对阵两方。一方面，影片主要在惠子生活场景的展现中使用暖色调镜头，来展现惠子的日常生活状态。而当惠子，比如在故事中不得不去往新的、离家远的拳馆进行训练时，视觉色调便变为冷色调。
另一方面，红与蓝作为极具冲突性的高饱和度配色，也常出现在同一场景同一画面当中。在一个个红色蓝色一同出现的场景中，颜色的比喻就直接指涉惠子个人的内心战斗与纠结，它也许没有大到“挣扎”，但也绝不小于任何应有的磨难，只是降临于个人之上便形成难以突破的困境和束缚。而蓝色/冷色则是代表惠子的负面情绪与价值、内心的挣扎与日常琐屑的不堪；以及非常微妙而具有深意的是，（市面上一般的）医用口罩的颜色正是蓝色。
东京夕阳下红色与蓝色交融夜色下的惠子
蓝色的公车座位 暖色的惠子外衣
个人性存在的身体是现代社会的筹码。《惠子，凝视》中凸显人物身体性存在的，刚好就是作为听损人士的惠子与他人交流所必须的双手。手/手语，是惠子与外界进行交流的重要方式。而对于惠子来说，手也是武器，是她的拳击，是她捍卫自己（影片中交代惠子从小因为残疾而不少地受到同龄人霸凌）的工具。在影片中部惠子与她的听损友人一同聚餐吃饭，她们一改平日里在主流/健全人社会的局促不安，她们之间大交往放大了她们自己的身体语言，在这一场景，友人端详惠子的手，身体性的存在成为一种本质性的交流，而不再是被语言/言语隔绝了真实的交流。
疫情、电影、他人
一个极其有机的对于当下社会时代的书写在“故事即对生活的比喻”就此达成。《惠子，凝视》书写了疫情，作为一个极为有力的时代断代，对于新旧两个时代的切割。它不仅从字面最表浅的层面上意味这我们来到2020年代：一个新的十年，更意味着二十世纪的某些精神价值的凋零，以及新时代之下的迷雾中的所见，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旧时代的消逝与新时代的失语”。这也是三宅唱、滨口龙介等创作者登临影坛而形成不断被命名的日本又一轮新浪潮的原因之一，任何新浪潮的来临必然指示着过去时代的终结。
惠子对于馆长的继承，就是三宅唱对于日本电影的继承。影片中馆长明确说道拳馆是日本战后开始运营的。影片对于战后电影尤其是小津式的美学风格做出了最大程度的敬意。惠子与馆长之间形成的传承关系是影片故事的主线和核心，疫情之下的冲击是始终的威胁，而最终拳馆停业，惠子惜败，但又凝望到另一普通人的漂流姿态，仿佛形成一种对电影的寓言。亦或是布列松式美学：呈现人物动作，如他在《穆谢特》中呈现少女的困境，以折射某种时代窘况。从这个意义上说，三宅唱加入了当下世界电影人纷纷的“对电影写封情书”的合唱当中，只是三宅唱是真正的以继承的方式致敬电影，而非真的摆在台面上，让其成为影片叙述的核心，而是成为汹涌的暗流，来隐藏着更具有力道的表述，这也是影片巨大的成功之一。
如果我们真的要问到底什么是三宅唱想要传承的，大概也就是影片中惠子始终没有说出，但又一直付出实践不屑追随的东西，这样的高度理念性、高度抽象的意识并非是有真正的所指，因此它才成为一种比喻性的故事，而让观众能无保留的共情。
一个听损者的个人主义叙事是对当代社会/新时代失语的极其有效的展示。听损已然是一重失语，而疫情当然造成了又一巨大的失语与隔阂。它是拒绝任何非必要的接触，它也是不断加剧的“一个人的战斗”。
可是在影片最后，惠子还是“凝视”到了他人，看见了或许是共有相同宿命，但各自宿命的样态又是各不相同的他人。输赢的解构不仅是对电影类型的解构，也扩充了生活更多的空间与可能性。她进而拥抱热爱音乐的弟弟，以及弟弟的非裔女友。听损反而成为她们的优势：听见内心，看见他人。这是三宅唱给出的问题和答案：旧时代消逝，新时代失语，但女性、少数、边缘、底层，好像往往是每个时代的答案。
—F I N—
文字：李子龙
排版：杨越婷
编辑：留白
责任编辑：Xavi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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