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有一个短篇小说《昨天》，主角是一位名叫木樽的20岁年轻人。木樽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本来讲一口“东京话”，就是标准日本普通话，就像我们这北京人讲标准普通话一样，自带一种“很有文化的”高贵气质，是外地人都想学习模仿的“贵族”口音。但木樽并不以此为荣，相反，他花了很大力气去学习一种日本关西方言，比学英语还刻苦努力，连睡觉做梦都在练习。他这样做的原因是他非常崇拜“阪神老虎”——一支来自日本大阪的职业棒球队。他想坐到阪神老虎的拉拉队席上，但没一个人愿意答理他，只因为他那一口高贵的“东京腔”。于是他发誓要学会大阪关西话。经过长期刻苦练习，终于掌握了一口地道的关西话，完全改掉了东京腔，甚至还会用关西话来给甲壳虫乐队的Yesterday《昨天》填词，一天到晚唱个不停：
“昨天，是明天的前天，
是前天的明天。”
然而作为正宗东京人这种口音让人觉得他很古怪，像他女朋友调侃的，一开口说话就总像在故意拿人家开涮似的。我以前听过一个北京人模仿我们南方的口音把“喝水”说成“喝髓”，就那种故意逗我们南方人玩的感觉。木樽被女朋友嘲笑，他反驳说这是文化歧视，为什么外地人可以学习东京口音，东京人就不能学习外地方言呢？
木樽是一个“浪人”，就是高考没考上大学在家补习的人，他已经连续两年高考失败，做了两年浪人了。他一边在咖啡店里打工一边参加高考补习班，准备第三次高考，他想跟他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一样，上早稻田大学。然而他在高考复习这种事上完全没有学关西话的劲头，觉得“考大学全凭的是运气，复习考试纯粹是浪费时间，消耗人生”。最后有一天，他受到某种鼓励，或者说是蛊惑，退出了补习班，离开东京，去了大阪一个厨师学校学做寿司，他觉得这样既可学点东西，又可以看阪神老虎的比赛，他跟学霸女朋友栗谷惠理佳的纯美爱情也告一段落。
许多年以后，我们得知，他在美国丹佛做寿司，曾经也在西雅图呆过。村上春树没有交待他是给人打工呢，还是自己开了餐馆，他是不是过得很快活，就像他20岁时候一样？一切都不得而知。我觉得他大概率是过得不错的，也许他做的寿司出了名的精致又美味，卖得非常好，因为他对自己喜欢的事情特别上心，愿意花大力气做到极致，就像他学习关西话一样。主要的，他似乎从不为自己感到羞耻，无论做什么都坦然快乐。完全不像小说里的另一个人物——跟木樽同在咖啡店打工的大学生谷村，谷村总是为自己感到羞耻，尽管他已经考上了东京的大学。谷村本是关西人，来到东京就改掉了关西话，努力讲一口标准的东京腔，因为关西腔也让他觉得羞耻。他总是对自己的过去感到厌恶，觉得没有一点值得自豪的，恨不得揉成一团一把火烧掉。
木樽和谷村，两个20岁的年轻人，有趣的一对，一个是东京人讲关西话，一个是关西人讲东京腔，并且都讲得非常地道。然而木樽学关西腔是出于内心的热爱，谷村却是出于羞耻，出于对自身的厌恶使他想“摆脱过去的一切，脱胎换骨”。木樽是个升学失败的浪人，谷村是个大学生，但在当时，木樽倒是活得最坦然快乐的一个人。谷村却过得孤独又痛苦，“每天都在无所事事中度过，对于未来也没有任何憧憬”，“几乎把自己深深地封闭起来，有时一个星期也不跟人说一句话”。这也说明一个人的自信和快乐，其实跟成绩没有太大的关系，村上春树是明白这一点的。
我想起了另一个年轻人的真实故事，这里暂且称他为C，C是我一个亲戚家的孩子，读书成绩向来不好，上了一个二流的高中，熬到毕业，没考上任何大学，连个职业院校都没考上。但这孩子痴迷画漫画，家里墙上地上到处都是他的画，他曾在家门口电线杆子上用丙烯画过一条龙，张牙舞爪，线条流畅，神态极生动。于是父母送他去了北京一个动漫学校，专门学习动漫制作。学成后就慢慢开始在家接单制作动画，如今十多年过去，他接到的国内外订单越来越多，还被一个本地独立学院聘请去给学生上课，说明他的动漫技艺已经相当出色。我觉得能把自己的爱好变成职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的人生是很成功的。
讲这些故事我并不是想宣扬读书无用论，也不是要安慰那些没考上大学或者没考上好大学的年轻人，无可否认大学有大学的意义和价值。我想说的是，内心有热爱的人跟没有热爱的人活得很不一样。追随内心的热爱，成功的几率更大，人生会更幸福。
美国作家Richard St. John，为了研究“成功的因素是什么”这个问题，花10年时间采访了500多位世界公认的成功人士，都是各行各业的顶尖人才，包括四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收集了上千个成功的故事，最终总结出8个成功人士的特征；放在第一位的就是，热爱（passion)。他们都非常热爱自己所从事的工作。其他几个特征包括“努力、专注、坚持、鞭策自己、不断提高……”等等，我觉得有了“热爱”为前提，其他都不会太难做到。
对于大多数没有什么特殊才能的普通人，没有足够幸运把爱好变成职业。对工作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每天为了生计重复朝九晚五的日子，然而业余时间的一两样热爱也会给生活增添许多趣味，甚或疗愈创伤，为漫长乏味的人生旅途增添勇气和信心。
这几年我在户外俱乐部里认识了很多热爱户外徒步的驴友，来自各行各业，多数都是普通工薪族，却是一群特别乐观、勇敢、热情的人，乐于探险乐于挑战，也总是充满活力，记得有位姐姐头晚还在单位值夜班，清晨就直接背上背包跟着队伍去爬山涉水。其实，对多数人来说，工作只是换取面包生存下去的手段，真正让你快乐的，是你的热爱。有积极的爱好的人也大概率不会沉迷电子游戏、赌博和毒品等不良嗜好，也不容易陷入抑郁、焦虑等心理问题，因为他们已经拥有了足够多的多巴胺来源。
我总是很钦佩那些勇敢地追随内心梦想的人，无论他们有没有上大学，无论他们上的是什么学校。他们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内心里有一种强烈的热爱，一种向往，一种理想，让他们无法勉强自己去迎合他人的期待，并且甘冒风险，不吝为此付出努力，坦然接受结果。经常有人来问我读什么专业好，什么好就业，什么收入高等等，我总是先问他喜欢什么，最擅长什么。
然而，现在的孩子，似乎越来越不清楚自己喜欢什么。你要是问高中的小孩未来会希望学什么专业，从事什么职业，绝大部分的回答是“我不知道啊”，满脸都是迷茫和疲惫。在这个问题上幼儿园的孩子要比高三的孩子清楚得多，幼儿园的小朋友百分之九十九立马会告诉你他长大要干什么：开火车，开飞机，或者画家、演员、医生等等。有人说学校教育是“活蹦乱跳进去，呆若木鸡出来”，确实是这样！
其实幼儿园和小学阶段的父母还是比较重视发展孩子的兴趣爱好，但上了中学一切就让位给学习了。曾听说有一个父亲把女儿课余时间偷偷写的几十万字小说一把火烧了，认为写这些没用的东西影响学习。可惜，他很可能把一位未来的文学家扼杀在了摇篮里！那些喜欢学习的学生，也不敢太过于偏好某一门课。偏科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因为老师在不停告诫“6-1=0”。我英语课教过一个男生，简直是个物理天才，但英语却学得一塌糊涂。他父母不停给他找家教补英语，让他分点时间和精力在英语上。还有很多英语不错女生需要找数学物理家教。每次考完试，老师就让学生分析短板，看哪一科还能再提高几分。高中分文理科似乎有了些选择余地，其实多数学生也不是按照自己的喜好，选理科的是因为理科专业多，好就业。选文科的是因为数学好，在文科班里有优势。高考志愿选择专业更功利了，都是在考虑就业前景和工资待遇，要么就是这个专业是某某大学的王牌专业。
就这样，等好不容易进了大学，孩子们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了，缺少热爱和理想的学习，使他们变成了工具人，空心人。课余爱好也只剩下了刷手机、玩游戏、睡懒觉……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谷村进了大学，仍总为自己感到羞耻，因为他一直活在别人的期待中，自我怀疑自我否定，无所适从。遗憾的是现在的年轻人里有太多的谷村，他们需要很长时间的学习、调整、成长，或许才能找回信心，做回自己。祝愿他们最终都能安然渡过20岁的严冬，找到人生的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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