蒜汁嫂

老家宅院前头住着蒜汁嫂一家，从年龄上来看，我跟蒜汁嫂有着一代人的差别，但村里人还是把辈分看的很是重要，按照祖宗们留下的规矩，我照样要像模像样的唤他们哥、嫂，他们也要像模像样的冲着我这么一个跟自己孩子差不多的黄毛丫头唤声小妹。蒜汁嫂的闺名我至今不得而知，她之所以有这么一个名号，是跟她每日的吃食密切相关的。

八十年代农村家庭大多数还处于解决生存问题的攀爬期，家家的口粮尚且可实现自足，但配菜上就极其勉强了，大蒜作为贫瘠中原大地上容易生长的作物，每家每户每年都会种上一些，一方面可以在其出蒜薹时抽蒜薹炒来吃，一方面可以等其成熟后晒干库存作为一年光景里烹饪的重要作料。蒜汁嫂一家四口人，夫妻两人，还有两个相差一岁半的儿子。每当稀饭糊糊烧好，杂粮馒头上笼开始蒸制，蒜汁嫂就从挂在土墙上的一长串蒜头绳上取下来一颗，拨开白紫色的外皮，十几瓣白嘟嘟滑溜溜的蒜瓣，会先在案板上被拍一下，实现局部分离，然后再被一股脑的装进石头做的蒜臼里，蒜汁嫂拿着石头做的捣蒜器，只需要上下捣上十几下，蒜粒就变成了黏糊糊的蒜蓉，蒜汁嫂会再舀过来一汤匙盐巴，兑点醋水和凉白开，搅拌三两下，一道“主菜”就成了。

   初夏的时光，晨饭和晚饭的吃食都是一样的，标准线一般的一馍一菜一汤，各家都将朴素的吃食端到大门口处，大人小孩都蹲在地上，跐溜跐溜的喝着面糊糊汤，大快朵颐般的咽着沾满蒜汁的杂粮馍馍，烟火气十足。那个时候，张家和李家的伙食差不多，王家和贾家的也没二样，大家都是一样的穷酸，倒是谁也没嫌弃过谁，充其量，你家今天炒的是菠菜，他家炒的是南瓜丝，清一色的素食，不约而同的都遵循着少油多盐的节俭原则，大家迫切需求的是吃饱，至于吃好的事情全交给了对以后岁月的憧憬。

   蒜汁嫂家相比较别的街坊邻居，吃蒜汁的次数更频，她因十几岁时患小儿麻痹，落下一条腿终身瘸的毛病，在全部依靠地力的生存年代，蒜汁嫂的丈夫一个人挑着全家人的种地重任，两个嗷嗷待哺的儿子又是胃口一日比一日更增的主儿，蒜汁嫂一方面需要在家里照顾两个儿子，做停当一切家务，还要去庄稼地里给丈夫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夫妻二人勤劳肯干、节用有度，即便如此，一年下来，收入还是很不乐观，打出来的粮食交工之后，余下的勉强够一家四口人吃食，但用于日常的开销用度就毫无余地了。那个时期挣钱的门路很少，再加上地处县城的东北角，出个门哪儿哪儿都是泥土地，干啥都不成器的光景。蒜汁嫂家用来应付人情事路、添衣买线、打油灌醋等琐碎开销，全部需要拿口粮兑换，几番下来，原本就勉强够一家口粮的小麦，就被瓜分掉一成有余，要去填这洞补那窟窿，伙食上就变得更加拘谨。因此，蒜汁嫂家一天三顿都要吃蒜汁，充其量会在蒜汁里加入时令节气里路边生长出来不要钱的香菜叶叶、薄荷叶叶、茴香叶叶等，每当蒜汁里加入这些散发着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纯蒜汁的作料时，蒜汁嫂家的两个儿子胃口就会更加放开，脑袋瓜子几乎要钻进盛满杂粮面条的瓷碗里，跐溜跐溜的往肚子里填，那个劲儿头像极了过年时我跟哥哥趴在肉盆旁边等候肉肉的可心劲儿......可，蒜汁嫂一家即便是过年也是不曾有大口大口吃肉的时刻的，一家人一年到头改善生活的日子也只有除夕当晚到初三这几天的日子里，能吃上萝卜肥肉馅的饺子。蒜汁嫂常常对我母亲说：桂英娘，你说我家这光景啥时候能过好呢？眼瞅着这俩带把儿的一天一天长大了，还要准备两所房子给他们娶亲，我就愁得慌喔......母亲就劝慰她，等孩子大了都有能耐靠双手吃饭的，当下养大是最要紧的。蒜汁嫂就坐在门阶上，目光呆滞的望着远方，仿佛能从那里看清自己一家子的未来......

日子如潺潺水流一般，不管是好过还是歹过，一切烦恼和成长都默然无声的被时光掩盖，蒜汁嫂一家也在漫长的光景洪流中慢慢熬着。自打初一开始，我就开始了住校生活，一直到后来的高中、大学、就业、结婚、生子，再加上不久之后母亲和哥哥也一起搬到县城里住，爷爷奶奶早些年就不在了，一家人很少再回老宅。对蒜汁嫂一家子情况了解的就少了许多，仅有的几次也是母亲从老家办事儿回来说，蒜汁嫂的大儿子去南方打工了，蒜汁嫂的小儿子考上了省外的一个高校，蒜汁嫂的两个儿子都成家了，蒜汁嫂抱上孙子了......2017年年前，父亲提出把老宅修缮一番，以备偶尔回家小住所需，到年关老宅整修好了，一家子也都先后从各地聚到县城，母亲说不如大家一起回老宅看一看，贴一贴对联，给老屋添些喜庆。腊月二十九那天下午，一家老小十几口人回到老宅，屋前屋后的忙活着，街坊邻居也应声来打招呼，其中就有蒜汁嫂。她本来就不高的身材愈加矮小了，本来就不胖的身材显得很是干瘦，腿瘸的原因使得她在人群中站立时身体明显向一侧倾斜着，他怀抱着一个七八个月光景的娃娃，许是母亲口中所说新得的小孙子，这应该已经是她的第五个孙子辈孩儿。我过去跟她说话，顺手悄悄把压岁钱塞进孩子的衣兜里，她赶忙摸自己的口袋，想要翻出来一些票票给我的儿子，我按住她的手不让她给，她脸上一阵抽搐，有些激动的样子，我赶忙岔开话题对她说：嫂子，现在孩子们都成家立事了，原先苦哈哈的日子不也熬出了头吗？她连连应道：是啊，是啊，现在再也不为吃喝发愁了，光剩看孙子孙女了，也是好的。有人唤我，我离开蒜汁嫂去了别处，等再回头时，也不见她的身影。

晚上，近亲们一起在老宅里吃了团圆饭，老人们唠着家常，年轻人也在相互絮叨着有日子没见的思念，孩子们不问世事，满屋满院的打闹着，过年的年味在喧嚣中充满了温情的味道。我和姐姐在灶房收拾碗筷，打包未吃完的熟食和青菜，忽然想到不如将这些未动过筷头的肉菜送给蒜汁嫂，就提上袋子敲开蒜汁嫂家的门。她家的门已经换成了红漆喷过的大铁门，四间平房坐北朝南而立，院落西侧有一个喂养家畜的隔断，东侧是搭建的水泥楼梯可以通向平房顶部，院子的地面上铺的是碎砖块，未进堂屋时感觉房子已然齐备，心想蒜汁嫂一家的日子果真是好过了起来。蒜汁嫂热络的拉我进屋，偌大的堂屋里，因只摆放着一个破旧的八仙桌和四把椅子，以及零散的几个木头小凳，显得分外的空旷和冷清。蒜汁嫂一手揽着怀里的娃娃，一只手可劲儿擦着椅子面，招呼我坐下，然后让丈夫把准备过年的苹果给我洗一个过来。我问她：咋没有备一个沙发呢？蒜汁嫂不好意思的应道：要啥沙发呀，有坐的地方都中了，我和你哥“拔叉”（劳动）了一辈子，给大孬二孬一人盖了四间平房，老命都交给这两所房子了，再加上给他们娶亲，哪儿还有钱买家具啊。不过，现在庄稼地都流转出去了，一年有几千块钱的收成，你哥就去城里工地上打工，一年能挣两三万呢，今年刚把盖房子的钱还清，等到明年，屋里就能添置停当了，也是挺有盼头的啊！她憨厚的冲我笑着，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看得出来她的喜悦是真挚的。

我把菜和肉放她桌上，她连声说着感谢的话。我与她辞别走出门外，月光下，墙上垂挂下来的几长串蒜头赫然然立在那里，月光下如同生生白骨，那一刻，有一股电流从脑门上急流而过，我浑身打了阵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