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疫情那么严峻，他们还要从广东回来过鬼节，这种人也真是见鬼，还回来给我们添乱。”负责返乡人员统计上报的同事抱怨着。
“哎！也能理解，他们错过了今年三月三的糯米饭，也不想再错过鬼节的鸭啊！怎么说，鬼节也是我们天等壮族人第二大的节日啊！”另一位同事安慰她。
“咦~~，除了春节，你们最重要的节日不是三月三吗？怎么是鬼节了？”她们的谈话激起了我强烈的兴趣。
说起三月三，我不得不想起我为自己的无知所花掉的冤枉钱。2021年的三月三，我买了机票飞湖南怀化，想利用只有广西放假的空当，避开人群走一走，根本不知道三月三是壮族朋友祭祖扫墓的日子，如同我们汉族的清明节。他们会在扫墓时焚烧纸钱、燃放爆竹，是森林防火与安全生产的关键时期。那时我还负责安全生产，只能无奈退掉机票，损失了一笔钱。
三月三是壮族朋友的节日，我们汉族的客家人没有这个节日。不过，鬼节我们也是过的。但故乡的鬼节很简单，只需要煮上一斤刀头肉，备上二两烧酒，泡上一壶香茶，再拿上竹签香和传统的黄色纸钱，到村头的社下供奉一下伯公，第二天再把刀头肉换成农历七月最肥美的青头鸭，再到村中心的宗祠供奉一下先祖，回家后大快朵颐即可，远没有天等这边仪式的繁琐与气氛的隆重，更无人们劳累奔波返乡过节的习惯。
我问过好几位天等的朋友，为什么天等人如此看重鬼节，他们都难以给我一个准确又清晰的答案，但都说到一个关键词——斋。
天等壮族的斋与穆斯林的斋不是一回事。用天等朋友的话来说，他们的斋节与鬼节的“鬼”有重大的渊源。一户人家有成年人去世，从第二年开始就会进行一种封斋和开斋的活动。
封斋，顾名思义，要在一定的时间段进行斋戒。去世后的第二年是封斋与开斋最隆重的一次，主家会请道公选上一个良辰吉日，做了法事以后就算封斋开始了，此时，主家的亲朋好友都必须携带糯米制成的糕点与活鸡活鸭前来参与封斋。从第二天开始，主家将持续一个星期的斋戒。所谓斋戒，就是逝者的儿女、儿媳等不能吃肉，孙子一辈则网开一面，想吃啥就吃啥。
一个星期以后就到了开斋的时候了，此时道公又会赶来，又会熟练地做上一套法事，这一天称为开斋。亲朋好友们又必须从四面八方赶来，同时带上他们的糯米制品与活鸡活鸭，再来心满意足地吃上一天。开斋后的第二天开始，主家又进行第二周的封斋。直到一个星期以后再迎来开斋，三大姑七大姨再备上物资，再来参加一次开斋活动。当第二次开斋结束以后，主家以后想吃啥就吃啥了，直到第二年的斋戒来临。
当过兵的同事告诉我，他老父亲1991年去世，按照斋戒的传统仪轨，他需要在每个封斋的时期选上一天，除了喝水，禁食其他任何东西。他有些遗憾地说：“那时我在部队服役，做不到这样。”
第二年，主家又像第一年一样，再次请上道公选好日子，远近的亲戚再次前来参加封斋与开斋，不同的是，第二年的斋期只有一个星期，即封斋（一天）—斋戒（一周）—开斋（一天），亲朋好友只需来两次，而不是头年的三次。
当时间来到第三年，很多人家就不再搞封斋和开斋活动，但也有人继续做，“我们家今年已经是第三年做了，但不请亲朋好朋友了，就是自己家人而已。”同事说，他的爷爷大前年去世。
“怎么你们家继续做呢？”我很是好奇。
“我们家有钱呗！”同事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那你们要搞到什么时候？”
“一直搞五年，就是搞到起坟为止。”
我想起来，天等这边有起坟的习俗。主家会将逝者埋在自己地里，等上五年、七年或九年，总之是道公选出的好日子，亲朋好友又聚在一起，儿子挖土开棺，女人们负责清理遗骨，他们会将遗骨先捡起来，然后进行擦拭，接着用炭火烘干，最后再放入一个陶瓮里，贤子孝孙抬到祖坟墓群里，用水泥或石头封住，再用石灰抹白，从此，逝者就和其他先逝的亲人在一起，永远不分开了。与封斋、开斋总在多雨的夏天不同，起坟一般在秋冬季节，那时庄稼已经收割，雨水也少，遗骨更好清理和烘干。
故乡也有起坟的现象，但不多。逝者被埋葬以后，除非遇上后辈嫌弃风水不好，做啥啥赔，一般不会再挖起来。当然，如果遇上国家修建高速公路或其他开发，老祖宗还是得挪窝，死了也得做一个听话的死人，对不对？
在故乡，我们从坟墓的形状就可以看出住在里面的朋友有没有挪过窝。坟墓是长条形的，没有挪过，住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过；坟墓是圆形的，那是捡骨葬的，里面住的是一个听话的死者，不管听的是子孙的话还是国家的话。
故乡没有孝子贤孙抬棺与起坟的风俗，都是花钱请专业人士来做。天等则不同，由子女等亲人抱入棺材，然后封棺。但出殡抬棺与起坟挖土，按照传统都必须由女婿来做，逝者的子女不能做，我想这是不难理解的，抬棺要送走人，挖土要动老祖宗太岁，亲生子女来做，底下的逝者会想：“不孝的你们到底想咋样？”如今，女婿们都有钱了，抬棺与挖土也开始外包给别人做了。
复杂的封斋与开斋在农村还较为常见，有人在门口搭起棚子、支起锅子，一群人挤在一起忙碌，不是有人去世就是在弄斋，这样的场景放在故乡博白，一般是办大学酒，没有再给逝者整出其他戏码。然而，天等城里的人们，他们如今弄斋也简化了很多。一位同事家里的爷爷，去年在家一个人看着电视就睡过去，再也没醒来，可早上他还在门口跟别人聊天呢！她家就没有弄斋，也不请道公，就和亲朋好友简单吃个饭，无斋戒一说，想吃啥就吃啥。
听着同事给我讲解，又心生好奇，“那些没有女儿的，哪来的女婿？”
“没有女儿的话，那堂女婿就得做，要出多少钱他们分摊。”
“那我是堂女儿的话，我多冤啊！凭什么没有女儿的伯父死了，抬他和挖他要我老公出钱？”
“这是传统。”同事继续说，“其实也不难理解，就像我这边只能将逝者葬在自家地里，你那边可以为了风水，张三家的父亲葬在李四家的山头，李四的母亲葬在王五的山头，只要大家接受游戏规则，就没有什么不公平可说。”
“也对。那封斋和开斋都必须在鬼节之前做吗？”
“是的，大概是每年农历六月下旬就可以开始，但在鬼节之前必须结束。我们会备好煮熟的鸭子，烧上纸糊的房子、冰箱、汽车、手机等纸品。”
我没有问为什么封斋和开斋必须要在鬼节前完成，以前我听说，鬼节是死人活动频繁的时候，那些新的逝者，如果等不到后人及时的供奉，可能真的要变成饿鬼了。我也相信他们烧的纸钱里应该没有小三。新闻报道过，有些地方已经给逝者烧小三了，怕他们在下面寂寞。这样的一种行为在我故乡也许还行得通，因为丈夫葬在东山上，妻子葬在西山上，死后都不住一块。天等这边不行，捡骨葬以后都住在家族的墓群里，再养小三会闹得鸡犬不宁的。
天等壮族的朋友，每年鬼节前不是自家要封斋和开斋，就是要去参加别人的斋节，为逝者忙碌的斋结束，接着就到了鬼节，人都在，鸭正美，饮几盅。鬼节的重要性就自然而然地提上去了。
“那有没有人不大去参加别人的封斋与开斋活动呢？”我问同事。
“很少有人敢这么做的，说白了，这就是一种维持人际关系的事物，就像你们博白有宗祠，大家都到那里搞活动。我们没有宗祠，能经常让大家聚在一起，并把大家绑紧的就只有这个了。不管我们自己乐不乐于参与，现实就是如此。”同事解释着。
当我问出上面一个问题时就发现自己的提问是极其多余的，昨天给我看病的黄医生，天等本地人，也许他完全相信科学，对家乡人繁文缛节的法事与扼杀自由的人情世故深恶痛绝，“我们就应该学你们博白那样，别整太多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毛主席怎么说的，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啊！”他好像找到知音一样，继续说：“我以前长得不算大个，勤读书，人家怎么说我？你不去参加，以后你家起坟都没有人帮你把棺材弄上来。我最后和兄弟累得躺在棺材旁边睡着了。我就不信那些，你看，我现在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说完他哈哈大笑。
黄医生不知道的是，如今起坟一般不需要把棺材抬上来，也抬不上来了。如今的棺材都是松木板做的，很轻，质地疏松，远不能和过去的楠木、樟木等棺材相比，经不起地下五年的侵蚀。
不信神不信鬼的黄医生虽然看不惯家乡的很多传统活动，但我问到家里摆不摆祖先的牌位和神龛时，他给了我肯定的回答。我不知道他如何审视自己的行为，但我知道，在一鸭难求的鬼节，他也会给祖先献上煮熟的鸭子。至于他的祖先爱不爱吃七月最肥美的鸭肉，那就顾不得了，还得活人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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