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波庙

长江边上有一座古寺——慧光寺，寺里的老师父问我：“你们广西寺庙多不多？”

“不多。”

“你回去了帮我留意一下，看看有没有寺庙需要僧人。”

老师父有点年纪了，想必带出了些徒弟，得给他们安排去处。作为广西人，广西我也走过一些地方，但都没见过有僧人居住的寺庙，多是一些小庙，供奉着各路神仙，顶多有一两个香公在收功德钱，给神仙烧烧香、掸掸灰。

故乡以民间信仰为主，纯正宗教几无踪迹。村中心有一座周华寺，供奉着我分不清的神仙。听说“文化大革命”时为了避免遭受“破四旧”，人们连夜把墙体抹黑，抓了很多蜘蛛放进去，让它们肆意结网，告诉红卫兵：这就是个废弃的地方，不值得费力去捣毁。故事不知真假，但寺庙却一直保留下来，前几年还被民众集资重建，神像做工粗糙，但色彩极其艳丽。我参观的时候，一个看守的道公看见我，以为我是大老板，热情迎接。不过，当他发现我只是一个好奇的看客时，他生气又失落地走了。

与周华寺处于村中心不同，伏波庙是一处位于山里的小庙，供奉的是伏波将军马援。马援是东汉时期的大将，是如今陕西兴平东北人，故乡属于“南蛮之地”，怎么会供奉一个北方大将呢？

原来，马援英勇善战，为东汉王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地处岭南的交趾刺史部（即交州）辖交趾、郁林（就是我的故乡玉林）、苍梧、合浦、南海、九真和日南7郡（今广西、广东大部和越南北部）。建武十六年，交趾郡麊泠县（今属越南永富省）女子征侧、征贰姊妹，因不满太守苏定的严厉执法，率众起事。邻近的九真、日南、合浦等郡民众亦纷起骚动，先后攻取65座城邑。征侧自立为王。交趾刺史及诸郡太守各自坚守城池，向朝廷告急。光武帝派马援前去镇压，平定了边境的动乱，威震南方，公元41年被刘秀封为伏波将军。

故乡与合浦接壤，能降伏风波的大将军，以安为首的民众怎能不供奉呢？

后来，马援又北上平乱，成。又在六十二岁高龄时主动请缨武陵，因患了重病，第二年在军中死去。成语马革裹尸讲的就是马援的故事。

故乡的伏波庙我是很熟悉的。一座二进的庙宇，庙前有两棵高大的木棉树，春天三四月间，木棉花开得红艳艳，一张树叶也没有。门前是两根四方的柱子，下半部长满灰黑色的苔藓。门呈穆斯林建筑的拱门状，印象中没有门板，也许庙是大家的，里面供奉的伏波将军也是大家的，欢迎民众随时来。

门框上从右往左写着伏波廟三个大字，下面刻着一副对联：伏魔蕩寇叨神武，波静浪平仗聖功。讲了马援在南方骁勇善战、功成名就的故事。

进入庙内，一个不大的敞厅，两边的墙壁常常贴着民众搞活动捐钱进心的名单，墙根各放着带有椅背的长条凉椅，我童年到山里放牛时常常与伙伴躺在凉椅上睡觉，门外的清风徐徐灌入，真凉快。小孩子不知鬼神，心大。如今我恐怕很难睡着了。

敞厅的两边各有一间小屋子，有床，能住人，但我从未见过有香公住进去，顶多就存放一点他的私人物品，从门缝里望去，隐约可见。香公就是常在庙里伺候老爷之人。故乡没有几个人知道庙里供奉的哪方神圣，统称为老爷。香公多是一些家境贫寒的男性长者，他们一般不懂法术，只好给老爷烧烧香、点点灯，收下信众给出的香油钱，再从信众供奉的刀头肉上切下小半斤，再无其他事儿。

香公拿钱和肉都很容易，但绝大多数人都不愿做这样的差事，只有那些家境破败或老年光棍汉才愿意做。信众对香公的态度往往暧昧不清，一边心里感谢他们帮大家伺候好老爷，一边又瞧不起香公这角色——反正自己是不做的。这也许是信众明哲保身的处世原则，神灵保佑自己就好，但不要和神灵靠得太近。有意思的是，香公的寿命一般都不长，这个香公死了，那个香公接上。一般不会出现两个及以上的香公同时存在，庙太小，养不得太多香公。

从敞厅往前走，就到了一个四方的小敞厅，右边放着一个燃烧纸钱的灰缸，缸里已积存大半缸烟灰了。左边的矮墙上放着香公的砧板、菜刀和塑料盆，盆里已经装着不少半斤一块的刀头肉了。这个四方的小厅就是信众在老爷面前跪拜的地方。逢年过节时，只需站着，双手握拳，相对靠拢，抬至胸前，跟着点头弯腰的节奏，上下做三次即可，叫“唱呀”。如果遇上有人去世，孝子贤孙们要头戴孝帽、手挽孝巾，在道公的主持下就得三跪九叩首了。

穿过四方厅，前面就是住着伏波将军的厅子了。只见四位神仙坐在上面，后面三位，右前方一位，没人说得清楚他们姓甚名啥，不过，既然是伏波庙，中间的那一位必是伏波将军马援无疑了。只见他长着饱满的天庭，修长又丰满的马脸（难怪他姓马）。身披鲜艳的紧身戎装，头戴镶满宝珠的毡帽，中间顶着一块小镜子（许是照妖镜，能看出谁是妖魔鬼怪），正神采奕奕地望着前方。

老爷背后是一幅已经斑驳的彩绘——龙腾四海。巨龙的身子部分沉入大海，部分露出海面，断断续续。龙头正在将军的正上方，张着大嘴，两眼各放出一道光柱，好似孙悟空闪闪的金箍棒。

老爷坐厅的右边是一个小隔间，地上放着一面大鼓，顶上挂着一个铁钟，锈迹斑斑，每当有信众焚烧纸钱，香公就拿起木棍，在铁钟上慢慢地敲三下。鼓是什么时候敲呢？左边也是一个小隔间，放着老爷外出的花轿。我从未见过老爷外出游玩或办公事，从记事起，花轿一直存放在那里，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前两年听说村里出了大事，邀请老爷出面解决，遗憾我不在家里，未能见到老爷坐轿子的样子。

庙子的左边搭建有一间简陋的厨房，有两口大黑锅，有粗糙的碗筷，香公平日就在那里做饭。遇上大活动，两口大黑锅也能满足信众的开饭需求，我曾经就和大家一起，在地上围成的地桌吃饭。有时夏天放牛不想回家，中午就在厨房里用家里带来的米煮白粥，配上清脆爽口的黄瓜皮，吃饱了就躺在庙里的长椅睡午觉。

老爷庇护的范围很远，常有远方的客人来供奉。老爷管的事情也很多，几乎事事他都能管。2015年，母亲让我用摩托车送她去庙里，和堂叔他们一块祈福。我看见道公（不是香公，道公会把祈福之人的诉求像顺口溜一样地念出来，并主持一定的仪式，信众有需要，请他才来，和香公是不同的角色，利益也不冲突）一边听诉求，一边在小学生的数学本写：“福主陈达注在2015年正月初五良时吉日祈保合家出外求财在家创业平安福源。”（是不是应该写成阖家？）“福主陈小坤在2015年正月初五良时吉日祈保合家平安，求学的科科满分。”

我记不得母亲跟道公说要保佑什么了，但我确信她肯定说希望老爷保佑我成功考取研究生，那时我已大学毕业，苦于考取研究生不得，正处于待业期，还在备考中。2015年年底，许是老爷大发慈悲，我考上了研究生，堂叔陈小坤的儿子没有科科满分，但也考入了桂林电子科技大学。如今，我正打算离开公务员队伍，而堂叔的儿子已经辞职，正全身心备考公务员中。

有祈福就有还福，还福一般当年年底就要还，新年不欠旧账，故乡人和老爷都认这个理儿。还福可请道公，也可不请。还福后，信众与老爷之间的求与保、需与供的关系就一笔勾销了，如果觉得去年祈求的心愿没有实现，或者新年有新愿望，在明年开年时再请道公祈福一次就是了。

家里祈福后没几年，大家觉得老爷住的庙太旧了：墙体已经开裂，壁画也已模糊。众议集资兴建。给老爷重修庙宇的事情不难办，钱很快就集起来了，大家的愿望都很强烈。庙子重新修缮时，老爷被请到庙前的一块空地上，住在铁皮棚里，继续享受信众的供奉。人们用一块红布遮住他的头，只待重新回到新庙的那一天再揭开。

临时的铁皮庙里，老爷面前依然放着香油相（是不是错别字，应该是香油箱？），上面还是小学生一样的笔迹，写着“心想事成方方利，乐助香油万代兴。”中间还有一列字，“一元收下万元收”。突然，一只蜜蜂停在香油箱上，钻了进去，接着又有一只钻了进去，我仔细一看，原来香油箱里有了一窝蜜蜂，还挺旺。想来蜜蜂也知道，庙里是个好地方。

正在重修的伏波庙前，原来的耕地已经被填平，大如一个足球场，以后大家聚众搞活动，或停车，都需要。

虽然如今大行无神的马克思主义，但在物欲横流、心无定所的年代，故乡人还得靠伏波将军的庇护，还得信点什么。

二〇二二年十月二九日写于天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