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信

我常常会给我妈打电话，问她：“年初祈的福是当年必须还吗？”“还的时候必须请道公吗？”“村里有木偶戏的时候都必须把庙里的老爷抬出来吗？”有些她知道，有些就不了解了。对于她这个“来路婆”（乡人对外地嫁来的女子统称），也怪为难她的。

“那我爸知道吗？”

“你爸懂个屁！他更加不懂。”

我听见他在旁边嘿嘿地笑，“切，那些都是封建迷信的东西。”他漫不经心地说。

“妈，爸说那些是封建迷信，那你信吗？”

“说信又不全信，说不信又有一点信。”难怪她在我考研究生不得的时候，主动到庙里给我祈福，她也许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准神又大发慈悲，保佑我一下呢？

我爸只有高小文化，也就是如今小学四五年级的文化水平，按理说，他应该是很迷信的。可是，不管是到田头去供奉土地公，还是到山里去进香给老爷，他都像例行公事一样，做，但不信。唯独村里的宗祠才能震慑他。祖宗极其重视香火的延续，我爸很听老祖宗的话，电话里没有一次不催我赶紧娶老婆的。

如今想来，除了家里起房子的时候要请道公“行砖角”（在道公的主持下，房主沿着挖好的地基走，作用就跟大领导拿着绑红花的新铁铲，往一个写着“奠”字的石碑挥一两铲土一样），其他时候，我从未见过父亲主动去信点什么、做点什么。父亲为何同乡人如此不同呢？

我曾听说，我估摸一两岁的时候得了一场怪病，除了脸，全身臭烂，怎么求医问药都不见好。奶奶说：“只要听谁说哪里的大仙法力了得，或者是哪个山包能保佑，你父亲都背着你去。”后来，我的病过了好些年才莫名其妙地好了。许是我父亲带我求神问卜心累了，也没见保佑，干脆再也不信神了。

不信神不信鬼的父亲胆子可大了。小时候家里耕种田地，他敢一个人大半夜到深山里放田水（即灌溉田，白天要灌溉农田的人家太多，缺水，他就晚上去），拎上一个铁桶，一边放田水，一边捡田螺。那时候的田螺也太多了，总是一桶一桶地拎回来，吃不完，把螺肉用牙签跳出来，继续炒着吃。如今全家都爱吃田螺，没处捡去。初中毕业的弟弟遗传了我爸的胆子，一个人敢三更半夜进山里，住在里面看管他养的猪。我有马克思主义思想武装头脑，可我不敢黑夜里进山。

父亲不信鬼神，但家里的女人可信了。十多年前，堂弟和小朋友玩耍，不想被一个东西打中，正中额头中央，奶奶说那是太阳穴，不得了，非得请村里专做法事的三哥在家里搞一个道场不可。那时我正念初中，相信马克思主义，对奶奶又白白浪费钱的行为很看不惯。

有一次，奶奶经过家里旁边的大树，树上的鸟儿拉屎，刚好落在她的头上，奶奶忧心忡忡。她一直坚信，被鸟屎砸中是一件极其倒霉不堪的事情，也不敢跟外人说。为了去霉运，请三姑姑用米粉捏成几个小鸟，蒸熟，带来家里一趟，这就能去霉运了吗？

三姑姑很迷信，六姑姑也很迷信。二〇〇九年，我不满足于只考了一所二本院校，决心要复读再考一次。六姑姑知道以后，主动到一个山里的文昌庙给我祈福，说文昌公专管登科及第之事，很灵！果不其然，第二年，我又考取了大学，还是一所二本院校。

多年后，我去参观了文昌庙，也看不出此庙和他庙有什么区别，不过文昌公显得书生气一些，没有其他神仙凶神恶煞或慈眉善目的样子。我在捐款纪念碑上看到一个很熟悉的名字——陈名豪。家里的老邻居，与我爷爷同辈，是村里有名的教书老先生，培养了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孩子。他捐了不少钱，教书的捐钱给文昌公，也算是孝敬本家了。早些年，他借我家的一角宅基地修猪圈，后来，我家要回来建房子，他说是他家的地，不还，我亲耳听到爷爷低声下气地说愿意给钱赎回来，也亲眼看见两家后来因此打了起来。我家要不回来，家里的房子如今都缺了一个角。陈名豪退休后，没享几年福就死了，跟他一起抢宅基地的老婆很快也去世了，输给他们的爷爷奶奶，现在都还健康地活着。

我在文昌庙参观了一会，没有跪拜就离开了，想来我是小气的，因为他当年没有保佑我考上一本学校，不欠他的。

二〇二二年十一月九日写于天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