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旧时的一些资料中，外国人抨击中国人非常残忍，食客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前桩子旁的驴，指定它身上的一块肉，厨师手起刀落，不多时，桌上就出现一碟喷香的驴肉，食客一边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边看下一位食客对还在瑟瑟发抖的驴身上哪一块肉感兴趣。
外国人很少人能理解中餐对食材新鲜的极致追求。美国非虚构作家彼得·海勒斯（中文名何伟）听说广东萝岗人对鼠肉有疯狂的追求，只身前往一探究竟。“萝岗的老鼠比猪和鸡都贵。买一磅老鼠肉的钱几乎相当于买两磅牛肉。”他说。当服务员让他去挑选老鼠时，他感到有些不解又受宠若惊，“在中国，鱼和其他海味一般会事先用活物展示，以获得顾客认可，表示新鲜。我没想到老鼠也是这样，但既然都被邀请了，再推辞也没有用。”当服务员熟练地抓出一只老鼠问他“这只怎么样”时，他发现那只死到临头的老鼠也看了他一眼，许是脑海中闪过动物保护主义的观念，他巴不得赶快离开装满老鼠的棚架区。
何伟没有走远，“厨工立马行动起来。他仍旧抓着老鼠尾巴，手腕轻轻一抖，只见手臂快速地挥动了一下。老鼠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头在水泥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没多少血。厨工笑了笑。”
配上了胡萝卜和韭菜的老鼠肉被端上桌，他“每咬一口，都要伴一口啤酒”。全力表演着他也敢吃，也喜欢吃鼠肉的样子，因为他知道在一旁观看的厨师和其他人都希望结果是如此。有意思的是，在动物保护主义越来越盛行的西方社会，有人也开始在就餐前看看被宰杀的食材。有些餐馆会在菜品上桌前给食客播放被宰杀的牛或羊生前的照片，告诉他们它叫莉莉还是露西，让食客知道眼前的美食是牺牲掉其他的生命换来的，以此加强食客对食物的珍惜和生命的尊重。
时至今日，走在江西的街头上，偶尔还能看见一两家饭馆在门前拴着一头不大不小的驴，它悠然地吃着地上的嫩草，却不知死之将至。餐馆老板以此向食客表明，食材绝对新鲜。我和母亲到达江西宜春的时候已经入夜，冬末的冷风阵阵袭来。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了。我看了看街边两旁的食铺，拌粉的铺子非常多。拌粉是江西小吃的特色，于是走进一家主打驴肉拌粉的馆子。
故乡没有驴，见过驴的人也不多。“驴肉是什么味道？会不会腥膻？”母亲好奇又不安地问。
“我也没有吃过，待会尝尝就知道了。”我看了看母亲，她劳作半生，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
中国流传一句俗语：“天上龙肉，地上驴肉。”金庸在其第一部长篇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即引用过这句俗语。第十七回里，生性好色的反派人物马贼顾金标喜道：“干粮吃得腻死啦，烤驴肉倒还真不坏！常言道：天上龙肉，地上驴肉。”龙是国人的信仰图腾，乃想象之物，不存在，即使有，又有谁敢吃呢？将驴肉和龙肉相提并论，不过是想托衬驴肉的鲜美罢了。有人指出，龙肉实际上是飞龙鸟，一种产于大兴安岭地区的榛鸡，颈骨长而弯曲，犹如龙骨，腿短有羽毛，爪面有鳞，似龙爪，故名“飞龙鸟”，因其肉质雪白细嫩，营养丰富，味道鲜美，曾是进贡皇宫的珍品，被赐名飞龙、岁贡鸟。
馆子不大不小，我们进去的时候食客不多，但机子的播报响个不停：“您有一条新的外卖订单，请及时处理。”收银机的旁边已经放着几份包装好的外卖，每一份都用肯德基一样的包装纸封住，上面印着鲜艳的红色与驴肉拌粉的字样，“来对了，这不是卖给游客的吃食，本地人都认可这一家。”我心想。
来到收银机的边上，我问如何点餐，一个女孩子指着入口处排成一排的竹筒说：“你到那里去，想吃什么就把签子拿过来。”
我数了数，将近50个小竹筒，每个竹筒上放着几支竹板做的小签子，大拇指一样的大小，上面写着“小罐汤10元”“盖码粉15元”“酱卤8元”等标识，我找了许久，方在一个竹筒里找到驴肉拌粉的签子，上面写着25元一份。母亲刚结束辛苦的劳作，总觉得赚钱艰难，粉太贵了。不过，我铁定了心要尝尝驴肉拌粉，好不容易来一趟江西，又艰难地从众多竹筒里找到驴肉拌粉的签子，怎能放弃？
我和母亲坐下，看着一排的竹筒，总想起寺庙了给香客和信众提供的算命签筒，他们摇啊摇，掉在地上一支，他们的接下来的命运就被签子和法师的解签之语注定了。还是钱好，可以在众多竹筒里慢慢挑选一支自己中意的签子，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和心情而定。不过，先在众多竹筒寻找，接着拿上签子到收银台，再由收银员在机子下单，最后拿着单子落座等待。顾客就是上帝，为何要如此折磨上帝呢？
汪曾祺写过故乡的一条巷子草巷口，里面有一家卖茶的“炉子”。“茶炉子卖水不收现钱，而是事前售出很多'茶筹子’——一个一个小竹片，上面用烙铁烙了字——'十文’'二十文’，来打开水的，交几个茶筹子就行。这大概是一种古制。”十多年前，我在贵州三都县城里的小摊吃麻辣烫，老板最后通过数竹签的数量来结账，荤素都一样。不过，在一张价目表就能选好餐食的科技年代，先找好签子，再走到收银机让人下单，这多少有些脱裤子放屁的味道。
驴肉拌粉被服务员端了上来，微黄的米粉上覆盖着辣椒小炒驴肉，量不小，冒着腾腾的热气。宜春处于江西的西北部，西邻湖南，北接湖北，非常能吃辣，在九江和南昌的后续旅途中，饭馆的师傅听出了我的外地口音，总问：“能吃辣吗？”不过，紧挨着广东和浙江一带的赣南赣东地区对辣椒就没有那么偏好了，那里的人重酱。
驴肉被切得很薄很细，无异味，这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料想。肉质鲜嫩，辣椒的火热让驴肉有些炙烤的滋味。与云贵的香辣、川渝的麻辣不同，江西的辣味与湖南的辣味更相近，偏鲜辣、酸辣，干辣椒的使用比例低得多。将米粉挑上来，辣椒炒驴肉的汁水迅速渗下去，简单一拌，爽脆的米粉，鲜香的驴肉，烧嘴的辣椒，真是诱人肠胃。汪曾祺的老师沈从文先生说：“辣味烈性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我一边不断地擦着头上不断冒出的汗水，一边问母亲感觉如何，“好吃，”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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