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在人间相见”

现在是七月，就要说到暑假，现在看来这是多么美妙的字眼，某种意义上，这两个字铸就了无数孩子的夏日美好。我过去的文字总忆往昔之美，这次，就说说当下罢。

生活大概分为了三个部分，百分之八十的痛苦加上百分之六十的忙碌，余下的百分之二十是真正的生活。这里我要多嘴解释一下，占比百分之六十的忙碌是和占比百分之八十的痛苦是相互重合的两块选区。

大概是几天前“烟花”席卷了东面的海岸的缘故，天上总低挂着不可思议的云团。他们像是浮在蓝海里的白棉花，随着热带风暴席卷而起的巨浪，不断蹦腾、涌动、翻滚，呈现出恢恑憰怪的形状，云层厚密，偶尔透过间隙看清之上的天色，澄澈无比。西面的斜阳抓紧这瞬息之变，洒下刺目的金光好似万道金刃斩断万里阴霾，换乘的时间青年慌忙按下快门，像过去十几个夏天一样，他妄图通过这种方式将某时的光影烙在内存，印在心里。以前的落日，他都忘了，那一晚却真切的很，因为几个钟头后，他就会永远失去一位人生的挚友。

短暂的茫然后，青年夺门而出，狭小的公寓让他窒息，天色骤黑。在街角的小卖铺买了一包“南京”，回想上次抽烟的情境，大概还在长沙的街头，但那晚的夜色在脑中已然模糊。青年倚坐在江边的栏杆上，桥边星点散落的万家灯火，似乎一一对着天上的点点繁星，江边夜景映在水中像是幅饱满却无法熨平的油画。他盯着明灭的灯火，一口口吞下白色的雾，月前横着一丛低矮的乌云，闪电如游龙般穿行而过，雷声隆隆，但不猛烈，像疲惫的父亲入睡时低沉的呼噜，以前似乎过着贫穷但安稳的生活，从那天开始，这座城市的善意开始消散，不安时刻折磨着他。那个夜晚，热风吹拂青年湿润的眼窝，远处高大建筑的轮廓带着冰冷的澄澈，他之后的记忆溶在了黏稠的夜色里。

《武林外传》放了整夜，这是他排解烦恼的方式，他想逃走，逃离城市，逃离工作，逃离所有人的期待，他还想买上一整盒的安眠药，几十粒一口吞下，做一个甜蜜不用醒来的梦。但青年知道不能这么做，这个年岁的他，已然无路可躲，在公寓的榻榻米上辗转反侧，直至东方泛白，夜尽。

友人、学业、工作、遗憾、落寞都随着夜幕，缓缓落下。

 

地铁站的风，搅乱青年的短发，白色的口罩下藏着他憔悴的面容，苦涩的下颚线因为长时间的食欲不振更加锋利。青年依然被工作折磨，但他决定寻找新的开始，再不会愚蠢地逃跑。拯救他的，是小袁一句像是王家卫电影对白似的消息：

“我们要在人间相见。”

宛如晨曦中的朝阳，宛如夜雾中的月亮，人生似乎重新出现了火光。

“我得活着才行。”，他心里这么想着。

文字最惊人的特点是，它总能将语言投射到空间和时间的深处，奥运，这两块小小的黑色铅字，一下子将我拽回了2008年的盛夏。

诸君一定觉得可笑，十三年前，我不过半大小子，事都记不清，哪来的什么回忆。非也，记忆之于人是客观存在的，会忘记，但不会消逝，脑袋就好比是一只鱼缸，这个比喻似乎显得我脑袋里确实盛了不少水，模糊的记忆就是缸底的石子，只要多花点时间。瞧，鱼缸右下角裹满青苔的那颗，是2008。

回想起来，那年的中国特别像是一个即将迎来盛事的大家族，从年初就开始忙个不停。几乎家家户户都可以看见福娃的身影，高级商场或是路边报刊亭也都有奥运相关的周边公仔贩售，就连那一年的国旗销量都爆增了三十倍之多。同时，那年也发生了无数牵动人心的天灾人祸，雪灾、台风、地震、列车事故、奶粉事件等，无数风雨过后，像每个传统的中国家庭一样，中国人将所有的苦楚埋在心底，合上那本难念的经书，挂上了红火的灯笼，敞开大门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儒家文化的影响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中国人极擅长掩藏自己的心绪，止住伤口便不再作声，至于其中苦不堪言的委屈，只留给最亲之人。而古代中国的学生，近代留洋的日本，却似乎更会在世界人民的面前“哭诉衷肠”。

日本奥运会一再延期，想来是积了不少怨气，于是他的开幕式充斥着被网上称为“物哀”的可怕表演，当然我不这样认为。日本学院派美学人物大西克礼在他的美学三部曲中系统剖析了日本传统美学的三大关键词 “幽玄”、“物哀”、“寂”，其中“物哀”的核心，其实是“美”，具备“审美之心”人感知“物之心”和“事之心”才能“知物哀”，倘若事物本身只让人产生厌恶的情绪，以至观众不愿与其共情，那就和“物哀”之美不沾边了。我相信日本一定是在传递某些有关疫情反思的情绪，但若是过于刻意，失去了艺术该有的“美”，严肃的东西反而成了笑料。

《米开朗琪罗传》中有句大家熟知的名言“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我自认做不到这一点，在很多事上我都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至于现在，我已然看清自己亦是个生活的懦夫。当然，我引来这句话的初衷不是为了在自己身上论证。08年的奥运会上，明明处处都是笙歌鼎沸、鼓乐喧天，却总引人落泪，人们透过漫天彩花的间隙看见了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蓬勃朝气，他们看见了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病树前头万木春的“英雄主义”。反倒是东京的刻意的煽情和强调，让原本死亡的深刻浅薄地像是湖面上的塑料袋，廉价苍白又泛滥成灾。

08之前，要说中国最负盛名的运动员，那一定是“飞人”——刘翔，其实我更爱他另一个绰号“黄色闪电”，这里我推荐各位一个记录片，《翔飞人》。我八九岁的年纪，早上喝的牛奶，印着刘翔的脸，去学校的公交，贴着刘翔的代言，大街小巷到处都挂着刘翔的照片，牛奶、可乐、或是银行招商广告，他似乎承载了民众对于“体育”二字的全部寄托，是那个年代黄皮肤的英雄。

除了刘翔，没有黄皮肤的人可以在直线赛道上战胜其他人种，他创造了“第九道奇迹”， 在此之前，没人可以在第九道夺冠，于是他被媒体捧上神坛，被舆论和鲜花簇拥，被掌声和喝彩淹没，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可以轻易唤出他的名字，直到这一年，08年奥运会。

那天发令枪响，他没有如世人预想，像获得其他几十次世界大赛的金牌那样离弦而出，而是精瘦的身体倒在了起跑线，不一会广播宣布刘翔退赛，在那个泛黄的午后，年幼的我在滴满油渍的躺椅上舔舐着要融化的布丁，铺子前围坐在电视前的男人们赤裸上身，擎着王二超市的冰啤酒说闲话，那时的夏天真是热啊，空气仿晒化了一般附在皮肤上，现场转播宣布刘翔退赛，人们的心和身上的汗一起沉进了土里，世界静了，在人们短暂的茫然后，巨大的叹息，愤怒的呐喊，激烈的个人情绪在鸟巢肆意，电视里是一张张失望的面孔，电视外的男人们操着方言大声斥责，这栋高楼，塌了！

舆情涌动，他被踩在了比地狱还低的地方。人，热衷造神，也热衷于毁神。举国欢庆的夏天是这个男人的至暗时刻，当刘翔瘸着那条韧带断掉的腿倒在唾骂声中时，会不会在想着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

后话：

数亿国人的眼光聚焦在2012年国际田联钻石联赛上海站的赛道上。中国飞人刘翔在这里再次起飞。12秒97！在雨中的赛道上，第七次参加该项赛事的刘翔，以今年世界最好成绩夺冠，并刷新了赛会纪录。

发令枪响，风静了，雨停了，刘翔，回来了。

尾

无论生活是什么样的毒药，我都会好好找到免疫它的方法。文字的事情，我不会放弃，也不会辜负每个读者，这次其实是个七月的流水账，本不该套上如此的标题。但，这句话对现今的我来说，像初见尼采之书一样震撼，它重新抓回了那个想要逃离人间的青年的灵魂。虽然往后的日子回看，平平无奇，世事无常，且不论是否还有以后，当下的美好已寥若星辰，我不得不好好握紧，好好记录。

像是我四年前说的，记录，是我唯一能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