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人群在我的泪眼里慢慢隐去,时光唰唰地倒流,人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雨夜……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埋葬着初恋情人的坟墓,那是生命的狂流冲不掉的。
八十年代中期,我在北方的一所大学读书。这是所古老的大学,学校的建筑群还保留着明清时代建筑风格。周围绿草如茵,树林葱茏,环境十分优雅。学生宿舍都是青砖瓦房的建在学校附近的月亮湖边,东侧是男生宿舍,西侧是女生宿舍,男女生隔湖相望,伊人在水一方,颇有几分浪漫气息。
我的宿舍就在离湖边最近的一排瓦房里。宿舍里边连我在内共住着六名男生,他们和我都是铁哥们。他们标榜的是“ 60分万岁,多一分也浪费”,先后一个个坠入了爱河。到大二那年,宿舍里只有我一个是单身汉了。不是我不讨女孩子喜欢,也不是因为我相貌长得对不起观众,其主要原因是因为我是个农村孩子,家里很穷。我深知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的父母的艰辛,对于“花前月下”是不敢奢望的。常常羡慕城里有钱人家的子弟,打扮得像港台片中的公子哥们,挽着如花的女友在校园湖边那波光塔影里招摇。为此,我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涌上心头。为了打发寂寞的时光,我爱上了文学,也许是对纯真爱情的美好向往;也许是对孤独心灵的一种渲泄,我尽编一些描写才子佳人、风花雪月、鸳鸯蝴蝶派的爱情故事。当这些被冠以“青春美文”的文章发表在全国一些流行杂志上时,整个校园里沸腾了。那时候,身穿一件洗得发白了的中山装的我,在那些俊男靓女们眼中,那是典型的落难才子呀!于是,便有许多窈窕淑女向我秋波频频,但我始终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我总认为,城里长大的女孩都是温室里的鲜花,经不起风刀霜剑的爱情考验。那时候,我理想的爱情模式就是找一个从农村长大的女生,能和我共担一肩风雨,牵手走过这漫长的一生。可我们班里没有一个合适的,尽是些从城里长大的娇小姐。
人生是一种机遇,爱情是一种缘分,想不到和宁宁的认识竟缘于一场春雨。大二上学期的一个周末,我独自一人到学校附近的一座山上去赏落花。时值暮春,落英缤纷,满目凄凉。当我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间乌云翻滚,雷声大作,接着“唰唰”的大雨便将整个城市囊裹在雨帘中。我像一只落汤鸡似的,匆忙跑到附近的一座废弃的教堂里避雨——这时候,奇迹出现了,和电影小说里领略过的、陈旧不堪的经典少年爱情故事大同小异——就在我即将跨进教堂大门的一瞬间,只见里面站着一位特别秀丽的女孩,她留着一头长长的、瀑布似的披肩发,一双调皮有神的眼睛闪炼着清纯的光彩,极像琼瑶笔下那种“顶着星星做梦,隔着窗纱写诗”的才女。面对我那副狼狈的呆样,她突然冲我一笑,操着南方口音,夸张地喊道:“哇,我们的大才子也遭此不幸呀!”这时,我才猛然回过神来,脸猛地红了,匆忙迈了进去。原来里面还有几位女生,从她们胸前上别着的校徽和打扮,我知道,她们都是我的校友。只见倚在门口边的那位漂亮女孩抢先来到我身边,将那双白嫩的小手落落大方地伸给我,自我介绍道:“我叫宁宁,是外语系的,是你忠实的读者。”我的脸涨得通红,使劲地搓着手,竟不知所措。接着,其他几个女孩,也都作了自我介绍。那一天,我和宁宁谈了很多,宁宁的幽默感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记得我们正在严肃地议论着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有可能是哪位作家时,也许是淋了雨的缘故,我突然打了一个长长的喷嚏,宁宁开玩笑说:“有人说你,”继而和宁宁谈了没几句话后,我又打了第二个喷嚏,宁宁红着脸笑吟吟地看着我说:“有人想你。”谁知,我紧接着又打了第三个喷嚏,我笑着问宁宁:“这次呢?”,宁宁认真地说:“你感冒了。”这天,宁宁像个小报记者一样对我问个不停,大到我将来的理想打算,小到我的那首致 LX的爱情诗是写给哪位幸运的女孩的。望着教堂外那越来越大的春雨,我不由得一阵阵窃喜,心里暗暗祷告:老天爷呀,千万不要停下来,我和宁宁还没谈完呢!我们大约谈了五、六个小时,那场大雨才缓缓地停了下来,宁宁在同伴的催促下,才恋恋不舍地向我告别,并诚恳地邀请我有机会到她宿舍玩。我也热情地邀请她到我们宿舍做客,并告诉了我所在宿舍的门牌号。 那一天,是五月二十日。那场春雨拉开了我初恋的序幕,演绎了一场锥心刺骨、令人唏嘘的爱情悲剧。
从此,宁宁成了我们宿舍的常客。每当宁宁来到我们宿舍,同舍的几个哥们常常借故走开,为我和宁宁创造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在和宁宁相处的日子里,我曾无数次旁敲侧击地问过宁宁,她父母从事什么工作?宁宁总红着脸说,都是江南水乡的农民。对此,我心里非常满意。因而,和宁宁的关系也不断升温,几乎达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那年月,正是诗歌走红的年代,校园里那林立的诗社便是那个时代最美的风景。我和宁宁都非常崇拜海子、顾城、北岛等诗人,常常为谁是第一,而争得面红耳赤。有一次,宁宁红着脸问我,最喜欢舒婷的哪一首诗?我心有灵犀般地回答:“《致橡树》。”宁宁突然用一双火辣辣的眼睛脉脉含情地望着我,轻轻地背了起来:“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必须是你身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相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我脸上不由得一阵阵发烧,赶忙低下头,我知道,爱情来到了。
正当我和宁宁谈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同舍的几个好友突然告诉我一个坏消息,说宁宁是南方某电器公司总裁的千金,宁宁的几个姑妈也都侨居在国外。对此,我极为震惊。为了证实这是个谣传,我专门找到宁宁,进行了当面对质。想不到宁宁先是尴尬地一笑,最后,还是苦涩地点了点头。那一晚,我整整一夜没合上眼睛,自小看多了门当户对的爱情故事,我越来越觉得我们的爱情之花注定是永远结不出果的。于是,从此以后,我便开始有意地渐渐疏远宁宁。为此,宁宁很痛心,反复追问我,为什么冷淡她。可我总是一笑了之。终于有一天,我约宁宁出来,平静地告诉她:“宁宁,我感到我们的爱情太不现实,我们还是分手吧!”说完这些,我心里也感到隐隐作痛。宁宁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她摇了摇头,坚定地回答:“不,地位的悬殊并不能说明一切。”我匆匆扔下一句“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往后别再找我了”,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因为我知道,长痛不如短痛。
宁宁还是一如既往来宿舍找我,有时帮我洗床底下的一大堆臭袜子,有时给我织毛衣,还有时为我买一些高档衣服和牙膏、牙刷之类的生活用品。宁宁很会“收买”人心,为了让我同舍的几个哥们替她说话,还专门为这几个足球迷每人买了一双进口的足球鞋。看到我对宁宁的冷淡,同舍的几个家伙纷纷谴责我是个无情无义的冷血动物,还扬言,如果我再冷遇宁宁,他们将开除我的“舍籍”。
看到这一招不灵,于是,我又心生一计。那是一个周末,我告诉同舍的哥们“回避”一下,那几个家伙还认为我和宁宁又好上了。下课后,我约数学系的一位特别漂亮的“女诗人”来到我们宿舍,我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艾略特,谈论着天才而薄命的诗人海子。估计宁宁差不多来到我们宿舍了,我便把提前准备好的啤酒和牛肉干等宁宁送的食品拿出来,坚持要和那位女孩为了“诗歌明天的繁荣”干一杯。正当我们举杯畅饮时,宁宁来了,不,宁宁端着一盒我最喜欢吃的“江南米线”来了。当她看到眼前的一切,脸色霎时变得像纸一样苍白。然后,她扔下手中的饭盒,便踉踉跄跄地走了。我心里不由得一阵庆幸。
半夜,我突然被“嘭嘭”的敲门声惊醒,宁宁同舍的几个女孩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我:宁宁吃了三百多片安眠药,已被送往医院抢救。我听后,脑袋“嗡”地一声响了,也匆忙赶往医院。
通过整整一夜的抢救,宁宁终于慢慢醒了过来,当她看到床前的我时,马上又兴奋地微笑了,忙问我累不累,我强忍住泪水,摇了摇头。
这次变故,对我的打击很大。我清醒地意识到,猛然提出分手,对痴情的宁宁来说是不现实的;但如果继续和她谈下去,将来对彼此的伤害将更严重。我必须采取另一种策略。于是,在一个晴朗的秋日里,我约宁宁出来。宁宁高兴得像个孩子,精心地打扮了一番。虽然已近深秋,宁宁还是穿了一身翠绿色的连衣裙。我们沿着飘满黄叶的小径向山边走去。一路上,我俩都没说话。当我们走到我们曾经相识过的教堂时,我停下来,打破了沉默,对宁宁说:“宁宁你认为我们还有必要继续下去吗?”“当然有必要。”宁宁眼泪汪汪地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宁宁,我们都不要坚持了,还是让上帝来决定吧!”我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说:“——你还记得我们相识是哪一天吗?”“五月二十日。”宁宁回答。“是的,那一天下着大雨,假如没有那场大雨,也许我们永远不会认识的。”我顿了顿,无限伤感地说:“这样吧,从今天起,我们暂停接触,直到明年的五月二十日——假如明年这一天还下大雨,说明我们的缘分是上帝安排的,我们就继续谈下去;假如这一天没有下雨,我们也不要再勉强了,就各走各的路吧!”听了我的话后,宁宁大吃一惊,她不明白,我何时由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变成了唯心主义的教徒。但我一双冷漠的眼睛告诉她:这是你唯一的选择。最后,宁宁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说:“明知道这是一个残忍的圈套,但我还是不愿放弃这最后的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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