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金瓶故事，品古今世情。我是扫痕，书接上期。
上期说到李瓶儿倒插花，两个正在美处，只见玳安儿外边打门，骑马来接。西门庆唤他到窗下，问他话。
玳安说：“家中有三个川广客人，在家中坐着。有许多细货，要科兑与傅二叔，只要一百两银子（10万）押合同，其余八月中旬找完银子。大娘使小的来，请爹家去理会此事。”【眉批：忽接一段生意，映出西门庆本来市井面目，以见后富贵破败之暴无怪也。】【张竹坡夹批：虽闲中照管药店，却是为敬济一引。】
（*川广：四川、两广一带。
*细货：也叫细料，一般指精巧、上等货物。西门庆做的是药材生意，在中药材行当里，人们一般会把麝香、牛黄、珍珠等药材称为细货。
*科兑：科是估量，兑是兑现。合起来就是估算货物支付钱财的意思。
*找完银子：用在此处，意思是支付剩余尾款。
我们来仔细看看这件找上门的生意。三位南方老板把南方盛产的药材细货走京杭大运河拉到山东省清河县，要卖给清河县的第一药材铺——西门大药房。那么，这个生意是怎么做的呢？
首先，西门庆需要支付定金一百两，也就是十万元。货物放在西门大药房售卖，剩余的尾款要在八月中旬交割完毕。
大家请注意，西门庆的老爹是走川广贩卖药材起家的，现在出现了川广客人，与第一回介绍西门庆的家世来历照应上了。细节处不可放过。关于文书合同、借贷利息、关税等明朝商业信息，后文随着西门庆商业帝国的建立，都会一一给大家呈现。
《金瓶梅》里的经济账是非常严谨的，牵扯到经济账目，分毫不差。大家也能从中学到一些生意上的门道。西门庆这个人在别的方面也许有糊涂的时候，但只要牵扯到生意，立马就会马某人附体，变得精明无比。）
西门庆说：“你没说我在这里？”
玳安说：“小的只说爹在里边桂姨（李桂姐）家，【张竹坡夹批：瓶儿不以为嫌，妙，妙！】没说在这里。”
西门庆说：“你看不晓事！【张竹坡夹批：说月娘。】叫傅二叔打发他便了，又来请我怎的？”
（这里西门庆表面批评玳安，实际批评的是吴月娘，张竹坡也批示说：说月娘。西门庆守着李瓶儿如此说月娘，大家觉得他此时此刻说的是真心话呢还是有表演的成分呢？
不知道这会儿李瓶儿是不是从“马”变成了“人”，如果她还马爬着，这是啥场景？你道西门庆为啥不让玳安进屋，只让他在窗户根下回话，哈哈。）
玳安说：“傅二叔讲来，客人不肯，直等爹去，方才批合同。”
李瓶儿说：“既是家中使了孩子（指玳安）来请，买卖要紧。你不去，惹的他大娘不怪么？”
西门庆说：“你不知贼蛮奴才行巿，连货物没处发脱，才来上门脱与人，【旁批：在行。】迟半年三个月找银子。若快时，他就张致了。满清河县，除了我家铺子大，【张竹坡旁批：又映竹山药店。】发货多，随问多少时，不怕他不来寻我。”【旁批：又贪浪。】
李瓶儿说：“买卖不与道路为仇。【旁批：瓶儿亦能此语，奇！】只依奴到家，打发了再来也不迟。往后日子，多如柳叶儿哩。”
（*贼蛮奴才：指那三位南方老板。
*张致：嚣张；拿乔；装腔作势。
*道路：本指来往行走的通道。这里说的是各方人脉资源，比如上下游供货商、经销商等。
*柳叶：一棵柳树上的柳叶多不胜数。这里就是“多”的意思。这个词语本来没什么好解释的，把它摘出来，只是因为我觉得这个比喻有意思。我在济南，到处可见柳树，每次看到柳叶飘飘，就能想起李瓶儿的这句话，有十分的烟火，十分的希望。）
西门庆于是依听李瓶儿之言，慢慢起来，梳头净面，戴网巾，穿衣服。李瓶儿收拾饭与他吃了。这西门庆一直带着个眼纱，骑马来家。
铺子里有四五个客人，等候秤货兑银。批了合同，处理妥当，打发去了。
忙完正事，西门庆走到潘金莲房中。
潘金莲一见便问：“你昨日往哪里去来？实说便罢，不然我就嚷的尘邓邓的。”【张竹坡夹批：心已尘生久矣。】
西门庆说：“你们都在花家吃酒，我和他每灯巿里走了回来，同往里边吃酒过了一夜。今日小厮接去，我才来家。”
金莲说：“我知小厮去接，那院里有你那魂儿？罢么，贼负心！你还哄我哩！那淫妇昨日打发俺每来了，弄神弄鬼的。晚夕叫了你去，㒲捣了一夜。㒲捣的了，才放来了。【旁批：舍金莲无此口角。】（除了潘金莲，没人会说这样的话）玳安这贼囚根子，久惯儿牢成！对着他大娘又一样话儿，【张竹坡夹批：明外月娘。】对着我又是一样话儿。先是他回马来家，他大娘又是（说明这场景非只一次，崇祯本删除了此二字）问他：'你爹怎的不来家？在谁家吃酒哩？’他回话：'和应二叔众人看了灯回来，都在院里李桂姨家吃酒，叫我明早接去哩。’落后我叫住问他，他笑不言语。问的急了，【眉批：“问的急了”四字，自家写出自家好问，妙甚！冷甚！】才说：'爹在狮子街花二娘那里哩。’贼囚根！他怎的就知我和你一心一计？【张竹坡夹批：又妒又奸，笼络西门，为后文间月娘张本。】想必你教他话来？”
（这段言谈中夹杂了很多未表之前言，比如潘金莲和孟玉楼是怎么离开李瓶儿家的，再比如玳安是怎么回复吴月娘的。从潘金莲的话里可知，潘金莲在李瓶儿家没玩够，李瓶儿把她和孟玉楼打发回家了，脸上可能露出了赶客的意思。当然，这也可能是潘金莲故意这样说的。《金瓶梅》重白描，只讲言行，不大讲心理，所以故事里的很多言行都是混沌状态，并没有很明确的是与否。
玳安回复吴月娘的说辞我们大体能猜到；但他回复潘金莲的说辞我们真是猜不到。潘金莲问他，他不说话只是笑，聪明如潘金莲自然明白这里面有猫腻，因此追问下得知西门庆在李瓶儿家的事实。
你以为潘金莲这是在怼西门庆吗？错！看最后一句话。潘金莲这是在向西门庆表情达意，话里话外仿佛在说：哎，整个西门府，只有我潘金莲才和你西门庆是一条心。我的好老公呀，你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呢？咱俩才是真正的知心人呀，就连玳安都知道咱们俩的关系最亲近。
毕竟这是潘金莲的转述，试问：玳安真的这么跟她说了这些话吗？若说了，玳安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若没有，潘金莲为什么知道西门庆在李瓶儿家？会是诈供么？
最后，咱们看看西门庆听了潘金莲的这一番表情达意，会不会觉得亲近，会不会把实情全盘托出吧。）
西门庆赶紧哄她说：“我哪有教他。”
于是隐瞒不住，方才把李瓶儿之事告诉一遍。只听他说：“她晚夕请我去到那里，与我递酒，说空过你每来了。又哭哭啼啼告诉我说，她没人手，后半截空，晚夕害怕。一心要叫我娶他。问几时收拾这房子。她还有些香蜡细货，也值几百两银子，叫我会了经纪，替她出手。银子叫我收凑着盖房子，上紧修盖。她还说要和你一处住，与你做个姊妹，恐怕你不肯。”【旁批：金莲顺情，在此数语。】
（*递酒：递酒在此有敬酒的意思，一般在表达下对上、或有求于人、或答谢他人时才会说递酒。
*经纪人：中间人；中介。也泛指小商人。应伯爵和谢希大等帮闲就是经纪人，其实就是中间商或中介。有句话叫“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其中，“牙”就是指的各类中介。红口白牙一张嘴，上下翻飞两厢说。《金瓶梅》里写了很多中介，大家可以仔细辨认，靠一张嘴，里外传话，两头说项，赚取差价的这些人，中间免不了要使用各种欺瞒诈骗手段。古人做人标准是“仁义礼智信，忠孝廉耻勇”，在这种价值观下，中介自然就不是什么好勾当了。现在西门庆的商业帝国还没有铺展开，等以后写到经济活动时，咱们再看应伯爵作为一个高级中介是如何在其中长袖善舞的，那时大家可自行判断。
大家看，这里也出现了“细货”一词，这里的细货就是稀罕货，好货的意思。）
潘金莲说：“我也不多着个影儿在这里，巴不的来总好。我这里也空落落的，得她来与老娘（指自己）做伴儿。自古'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我不肯招她，当初那个（指吴月娘）怎么招我来？【张竹坡夹批：忽作此言，见得妒心起，自亦不能主也。】搀奴甚么分儿也怎的？倒只怕人心不似奴心。【旁批：到底不饶人。】【眉批：数语说来非假，听之甚贤，然自是一时顺情之言，非素性也。故稍逆之，辄怒。要强妇人，大都如此。】要我说，你还问声大姐姐去。”
（“搀奴甚么分儿也怎的？”这句话的意思是：李瓶儿来不来碍不着我什么事，反正我是举双手欢迎她嫁过来的。
注意，潘金莲把话题扯到了吴月娘的身上，大家还记得正月初九潘金莲生日那天，潘金莲这么要强的女人怎么会不声不响的过去呢，她一定要扳回一局才行。
从这儿开始，潘金莲和吴月娘便借李瓶儿一事开始了隔空斗法。如果之前金簪的事大家看不出月娘是在敲打潘金莲和李瓶儿，到了这里，大家就会搞不懂为啥潘金莲突然把矛头对准吴月娘。
大家可以多看看文本里夹杂的红色批语，比如这里的这个眉批“数语说来非假，听之甚贤，然自是一时顺情之言，非素性也。故稍逆之，辄怒。要强妇人，大都如此。”批评非常到位，我因为不便重复前人观点，所以大部分相似观点都不谈论，不谈论不代表我不认可，总之，兼听则明。）
西门庆说：“话是这么说，她孝服还未满哩。”【张竹坡夹批：此时西门已十分稳拿定亦，然却是怕花大心事。】
听他说完，潘金莲与西门庆尽脱白绫袄，“滑浪”一声，从袖子里掉出个物件儿来。【旁批：偏有许多生发。】
这潘金莲弯腰捡起此物，拿在手内，沉甸甸的，弹子大小，认了半日，竟不知是个甚么东西。这到底是个啥物件呢？大家没有透视眼，不能穿到书中一见真容，还是让我来给诸位描述一番吧！但见：
（勉子铃，也叫勉铃或缅铃。这是古代颜色书籍里的重要性圙工具之一，出场率很高。若要类比的话，大概和今天的跳圙蛋功能相似。
这些玩具为什么李瓶儿家有很多？这不仅因为她见过世面，还因为花太监的缘故。二两肉没了，可不得多来点玩意儿嘛。）
潘金莲认了半天，问西门庆：“这是甚么东西儿？怎的把人半边胳膊都麻了？”【眉批：只在无意中点染。】
西门庆笑说：“这玩意你就不知道了，名唤做勉铃，南方勉甸国（缅甸）出产的。好的也值四五两银子（四五千元）。”
潘金莲说：“此物使到哪里？”
西门庆说：“先把它放入炉内，然后行事，妙不可言。”（此炉非彼炉）
潘金莲说：“你与李瓶儿也干来？”【旁批：突语刺骨。】【张评：画出两层，妙绝。】
西门庆于是把晚间之事，从头告诉一遍。说的金莲淫心顿起，两个白日里掩上房门，解衣上床交欢。这正是：
不知子晋缘何事，才学吹箫便作仙。
（*子晋：人名。王子乔的字。神话人物。相传为周灵王太子，喜吹笙作凤凰鸣，被浮丘公引往嵩山修炼，后升仙。这个典故诗词中运用的也不少。
6.文王喻复今朝是，子晋吹笙此日同。
可见，这个典故比较简单，不是和成仙有关就是和吹笙有关。
王子晋吹的是笙不是萧，虽然笙箫是一对，常在一起出现，但这里写萧不写笙，啥意思，懂的都懂。）
老话讲：顺风休得意，雷雨欲袭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期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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