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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时玩伴阿水

如果说一个村庄有穷户和富户之分的话,大概穷富两家不会成为邻居。小时候,你要是问我村里谁家最穷,我大概会指指我家隔壁,然后再低下头去。

我和隔壁那位比我小两岁的女孩阿水一向玩的很愉快。她常常来我家找我玩,我也很乐意她过来玩,可用不了多久,她妈妈便跟了过来,站在我家大门口,不往里进,只是扯着嗓子喊:“阿水!该回家了!”

次数多了,我开始纳闷是不是我身上有什么坏因素,否则阿水妈妈为何总是要把阿水往家叫呢?后来阿水跟我抱怨她妈妈,我这才长舒一口气,原来阿水妈妈并非针对我,她只是对阿水看得紧而已。

你以为这个妈妈疼爱女儿到极点了吗?错!阿水有个比她大两岁的哥哥,叫阿龙。阿水经常在家吵架,大喊大叫,嗓门大到我在家里就能听到,多数都因这个母亲重男轻女所致。生活中的重男轻女,不需要有多大的事件压在孩子身上,往往都在细枝末节处伤人。比如,母亲做饭少了酱油,会喊阿水去买;母亲上地干活,会喊阿水一起去。再比如,哥哥和妹妹打架,母亲去骂妹妹......

 我家和阿水家:我家分前后院,前院隔壁是阿水家,后院隔壁是阿水爷爷家
现在都荒芜了

我到阿水家找阿水玩,阿水妈妈有时会撒谎说阿水不在家,这时阿水可能出声,也可能不出声。但凡她出声,阿水母亲脸上一点难堪之情也无,无事人一样自去忙活别的事情去了,我则尴尬地被阿水拉着手往屋里走。阿水家穷,这我一开始就说过了,穷人家的屋中摆件极少。在以前,穷和富会很直观摆在人们眼前——家里没多余物件,一定穷苦;家里物件满满当当,必定富足。

两个凳子摆在屋里,没有桌子。我靠炕而坐。阿水说:“等你过生日的时候,我要送你个大卡片。”之前阿水过生日,我送给她一张女明星照(巴掌大小的照片,当时很流行这种明星照,八零后、九零后应该都有印象),照片背后写着:阿水祝阿月生日快乐。我很期待收到阿水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当时我家同样很穷,我不过生日。

我没有收过生日礼物。

聊了没几句话,阿龙回家了。阿龙和我同岁,我们又是邻居,按理说应该很熟络,可事实恰恰相反,我和阿龙几乎不说话。走对面只当没看见。

阿龙是鼻涕男,他奶奶去世的早,妈妈虽爱儿子,可针线活着实不咋地,扎顾(方言,照管的意思)不上阿龙。阿龙不爱干净,小时流鼻涕,经常拿衣袖抹,抹得袖口黑亮一片,结成硬硬的疙巴,久而久之,给人留下了邋遢印象。现在阿龙大了,已知干净,可小时候的印象还在人们心中起作用,也在我的心中起作用。

我和阿龙不说话,还有个原因,因记忆模糊,在此不谈。

阿龙十几岁的年纪,正在长身体,进屋就喊饿。阿水妈妈笑脸绽放,欢喜着要给儿子准备午饭。别人家要吃饭,我便不好再待下去,只得跟阿水告别。阿水不让我走,阿水妈妈赶过来对阿水说:“人家阿月也要吃饭,”说完,转头跟我说:“你回家吧,吃完饭再玩。”

阿水噘着嘴,我倒是没什么,我已在奶奶嘴里打听到了阿水妈妈的往事,我有些可怜这个女人。对一个脑子不好使的人来说,你还能计较些什么呢?

我踏出门槛,刚走下台阶,屋里已响起阿水的哭声。我知道这哭声不为我的离去,我只是导火线罢了。我没有停留,对重男轻女的父母来说,孩子的哭喊就如清风拂地,了然无痕。我倒是有些惊诧阿水竟会在我还没彻底走远的时候哭出声来,这我是做不到的。

和阿水相比,我简直像是生在了蜜罐里,虽然当时我也有诸多烦恼。贫穷使我生出强大的自尊心来,以及过分的敏感,沉闷的性格。别人见了,总是要说:你看麦粒家这老二,这么安乡(方言,安静的意思),和她姐完全两个样。

在旁人眼中,我的妈妈和阿水妈妈一样,都属于脑子有些欠缺之人。这使我自卑,我愿意和阿水玩,也许不只是因为我们是邻居。没人管阿水叫“傻瓜的孩子”,也没人这样对待我,但我母亲确实和别人的母亲不同,这种不同给我带来的苦闷直到我上了大学才真的烟消云散。

妈妈和妈妈总归是不同的,我妈妈和阿水妈妈不同,她很温柔,从小到大没对我说一句重话,她偶尔也会说阿水妈妈坏话,叫我不要到她家去玩。我不听她的,她根本管不了我。

阿水因为有那样的妈妈,受到了歧视。

我上初中时,阿水已在小学混成了“大姐大”。我村的小孩都很猛,在许多学校称王称霸。有一天,我正在家干活,听到阿水家一阵人声响,好似来了许多人。后来我才知道,那都是阿水的“小姐妹”,再后来,那些人没再来过了。

我的小学是六年制。一年级到三年级在本村读书,三年级下半学期,我村的学校和隔壁一个大村的学校合并了,我村从此不再有学校。去隔壁村上学可以走路可以骑车,我家只有一辆孩子可以骑的自行车,被我姐占用了,我没有自行车可骑,因此,一年半的时间,我不是走路上学就是蹭别人的自行车上学。

坐在别人的车后座上,我觉得悲伤。上学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在期盼大家可以选择走路上学,这样大家就可以齐肩并行了。

上学路上,由于腿着走路的时候居多,我和我的小伙伴真是玩到了极致。刮风的时候玩风,下霜的时候玩霜,下雨的时候玩雨,下雪的时候玩雪,没有风霜雨雪的日子,大家玩土、玩草、玩树......

偶尔我也能骑车上学,我的车技很好,可以在巴掌宽的田埂上骑行,大家比赛骑车,谁掉下去谁算输,我没输过。

四年级上完,隔壁这个学校也要消失了,许多个村的学校在同一时间消失,很多孩子被迫去更远的地方上学。我不能再走路上学了,我需要一辆自行车。

五年级和六年级,我一直因没有自己的一辆自行车而苦恼,而自卑。我这种家庭,不应该向父母索要父母承担不起的物件,有得骑就可以了。我有一辆直把自行车,当时流行弯把自行车,我的小姐妹们都骑着崭新的弯把自行车,只有我骑着直把的自行车。我觉得我像个异类。上学和放学的路上,对我来说是煎熬,虽说我当时成绩很好——这依旧不能弥补我因缺少一辆和别人一样的弯把自行车带给我的痛苦。

孩子的内心丰富又细腻,做父母的有可能一无所知。假如你有孩子,不妨抽时间多和孩子交流交流,也许能拯救一颗苦闷的心。

直到我考去市里上初中,我也没等来属于我的弯把自行车。现在,每当我在大街上看到那些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弯把自行车,我仍会想起在我三十年的人生中,曾经有好几年的时间,我无比渴望拥有一辆这样普通的自行车。

阿水比我小两届,很快她也遇到了和我同样的苦闷。我不知道她是怎样度过的小学时光,不知道她有没有向父母哭闹过。重男轻女在现实面前低下头来,阿龙并不比阿水好到哪儿去,男孩的内心同样娇嫩敏感,很快阿龙辍学了。

初中住校,我和阿水联系渐渐少了。当时手机刚刚时兴,座机倒是时兴了好几年,我和阿水家都没有安座机。就这样,我和阿水因距离断了联系。到了城市,贫富差距又上一个台阶,好在当时农村的孩子普遍家贫,大家都很节俭。初中住校的学生多是农村来的,吃饭用饭票,晚自习时班长会让大家填写第二天的早饭类目,传到我手里,馒头和馅饼那两格划线最多,男生饭量大,但他们也只是吃馒头和馅饼,没有咸菜,女生饭量小,只买一个馅饼当早饭。每次回家,大家都会从家带几罐家里人准备的咸菜,或是咸酱,或是咸萝卜条,或是其他的一些加了盐的便于储存的咸菜。每当吃饭时,假如有人只买了馒头,他就不便在食堂吃,大家会拿到宿舍里来就着咸菜吃。这些家贫的孩子会互相推荐自家的咸菜,我吃过别人的,别人也吃过我的。当时我爸爸会给我炒一种咸咸的小鱼条,也会炒辣椒圈。辣椒是自家种的,随便吃。我能吃辣大概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还会把猪肉切成丁和咸酱在一起炒熟。我带着这些咸菜回学校,大家彼此见了面,会十分兴奋地打开咸菜盒看,计算着这些菜能吃多久,最好能撑到下次回家。假如父母不给孩子准备咸菜,那也没关系,三三两两结伴去市场逛一逛,买回一堆小咸菜来。

长身体的年纪,许多农村孩子都是这样吃过来的。我说的是女生的情况,男生如何,我不知道。我想,大概是差不多的。

有次归家,妈妈告诉我阿水辍学了。我不觉得吃惊,也不惋惜。阿水没有上初中,妈妈说阿水妈妈总在村口影背墙那里等她放学。我脑海里幻想出了一个画面:一群相熟的少男少女骑着自行车结伴归家,猛然看到一个扎着小辫子,双手插在袖管里,眼神异样的中年妇女像个电线杆一样杵在村口。这中年妇女看到阿水的身影,必定要喊出声。那声音应该十分响亮,就像阿水妈妈站在我家大门口喊阿水回家一样响亮。

就这样,阿水不再念书。也许还有别的缘故,比如经济上的压力、出门打工的诱惑等,但我想阿水母亲的行为一定是阿水辍学的主因。别人不相信,我知道。

阿水有没有念完六年内,不得而知,我上初中后,学习压力陡然加大,我没有更多的精力关注小时玩伴的境况了。再说,除了凑在一起相顾无言,我并不能帮助阿水什么。阿水需要切实的帮助,就像当初的我一样。我很是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阿水来看过我,以一个城市打工人、解脱了的姿态来看一个还在学校里挣扎的穷女孩。她不会问我为什么还在念书,毕竟我学习成绩好全村闻名。我这样的孩子除非真的穷到读不下去了,否则就应该一直读,虽然大多数村里人并不清楚读完书到底怎样才算出头。

阿水染着黄头发,也可能是红头发,我印象里这两种颜色她都染过,爆炸头,牛仔裤,小皮袄,手上带着戒指,两个。口音半土半洋。我不觉得她对学校有所留恋,我看到了她的满足。假如贫穷是造成当下痛苦的根源,读书还是不读书,确实不值一提。

我也并不喜欢读书,始终也没为获取更高的试卷得分付出过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努力。我也没谈恋爱,初中高中都没谈,倒是暗恋了两场,独自神伤。

时光推着我来到大学,村里熟知的那些小伙伴一个个离我而去,我的好朋友只能是跟我一起升学的同学。我又有了朋友,我从不缺伙伴。

有次回家,妈妈说阿水回来了,她来找过我。我很兴奋,我有许久没见过阿水了。妈妈说阿水带回来一个男人,个子有些矮。我更兴奋了。我走到门口,瞥见阿水家门口果然站着人,好像还有一辆车,是什么车我记不住了,反正不是汽车,如果是汽车我不可能注意不到。阿水看到了我,喊我过去。我在济南待了一年,穿着打扮也不算拿不出手,我觉得我不会给阿水丢脸。阿水对象手里拿着烟,假如我是男孩,他一定会给我递烟。那男人很实在,岁数比阿水大,我觉得阿水找到了一个好老公。有时我很担心阿水会被卖到什么人家去,虽然在2012年想这种问题颇为奇怪,但我确实这样想过,一个穷家庭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有可能,这没什么不可想象的。我很庆幸阿水是自由恋爱。

自由恋爱的意义重大,可惜现在的男女越来越体会不到了。

阿水毫无悬念的结婚了,对于我众多小伙伴的感情史,我知道颇多,唯独阿水的爱情,我知之甚少。小小的少女喜欢谁,爱上了谁,有没有被欺骗过?有没有移情别恋过?有没有无助过?我都不知道。阿水不和我聊这些,我和阿水凑在一块,便是苦闷。

我和阿水疏离了,脱离了村庄和家庭带来的共同记忆,我和阿水越来越成了两条不再相交的平行线。从那之后,我没再见过她。

又过了一两年,阿龙也结婚了,倒插门。女方身有残疾,阿龙身体康健,长得也还行,只因家贫,只能如此。后来听奶奶说女方带着孩子来过,被人从车上架下来,由于我不是亲眼所见,真假不明。奶奶说阿龙人变化很大,她颇为感慨地说:“阿龙越来越像他爸爸了,见人也不爱说话,小时候挺好的一个孩子......

其实奶奶说得不对,阿龙在我印象中一直都不爱说话。他早就和他父亲趋同了。在很早很早以前,早到阿龙还是一个少年模样的年纪,有一年夏天,我和他以及当时几个同龄伙伴,站在他家的门房屋顶上,从上面往下跳。墙下堆着麦秸垛,年轻的、快乐的、阳光的笑脸一个个从高空跃下,胆小的孩子惧怕树梢的蜜蜂窝,阿龙自告奋勇斩除之。他的笑声迎风而荡。

出了校门,摸爬滚打了几年,住在棚户房里,我做过很多销售工作。我的心很快老去。有一天,姐姐说起了她小时的玩伴,我突然想起了阿水,趁机问她有没有阿水的消息。姐姐说,有呀,阿水现在卖东西呢,朋友圈经常发一些她卖的货。我对阿水卖什么货不感兴趣,我讨厌销售。我想看看阿水的朋友圈,却并不想跟她聊天。姐姐把阿水的微信推给我,我加上了阿水。

阿水的朋友圈好友三天可见,我没看到我想看的信息。对方问我是谁。

我说,阿水我是阿月呀,很多年没见了。

她说,是的,咱们很多年没见了,你一直上学,现在过好了吧。

她说话真直白,我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用疏离的口气发没有确切答案的话。

阿水没有继续询问,我们的生活再次趋向一致,可彼此已失去了共情的可能。我很乐意向别人打听阿水和她一家的现状,却不愿亲自去看。姐姐和阿水不是一茬人,没有更多的交集,我从此没再得到过阿水的信息。 

后来,我觉得生活好起来了,虽然从现在看那只是昙花一现,但我已有了勇气再次找阿水聊天。信息发过去不足一秒,我收到了红色的叹号:阿水把我删除了。

不知在何时她以什么样的心情删除了我的联系方式。也许在很久,也许是现在。我不知道。

我并不悲伤。从此,我和阿水相忘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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