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以远

二．江湖以远（《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
　　
　　393年，二十九岁的陶渊明初入仕途。第一个官是江州祭酒，当了不长时间，他就辞职不干了。关于这段经历，史书上是这样记载的：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看来做官的主要原因，还是家境的贫穷。穷到什么程度呢？《五柳先生传》里早已写过。房屋破旧，缺衣少食。他可能是到了无法维持生计的时候才出来的。
　　这个江州祭酒的“祭”，就是祭祀。官府举行的各种典礼和祭祀活动都由祭酒主持。刚做官，就担任州祭酒，可以说职位较高，起点不低。据说像历史上最有名的王、谢两个贵族的子弟，进入主流社会也是以“参军”之类的官职起家。足见陶渊明这一支陶侃的后人尽管没落，也多多少少能受到些先人的荫庇。普通人想当官，绝不是这么容易的。
　　当时的江州刺史，他的顶头上司，是王凝之。这个人是书圣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深信五斗米道。这是早期道教的一个重要流派。孙恩攻打会稽时，他不听人言，不设防备，祷告后竟相信已请得“鬼兵”助阵，于是遇害。陶渊明瞧不起他。他不是个有魏晋风度的人。不过他的妻子，却是谢安的侄女，史上有名的才女谢道韫。两人的结合，正是王谢两家的联姻。
　　事实上，在门阀制度森严的魏晋，陶渊明归根结底还是被视为庶族出身，难免受人轻视，遭到排挤。加上他对世事寄予了自己的政治理想，不免会失望。所以他主动辞职并不奇怪。解职后，史书上说他“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资，遂抱羸疾”。州里让他做主簿，他不干。于是闲居在寻阳柴桑的上京里，亲自下地耕地，时间一长，身体就变坏了。
　　394年，陶渊明的妻子就去世了。新娶的女子姓崔。这个翟氏，很理解陶渊明，和他有着共同的志向。也许正因如此，陶渊明才能一次次心生退意。
　　到了397年，晋安帝隆安元年。朝内有司马道子、司马元显父子相继专权，朝外有桓玄、刘牢之等割据天下。7月，兖州刺史王恭等人起兵讨伐王国宝，反对会稽王司马道子擅权。东晋由此大乱，民不聊生。399年，孙恩起义，迅速占领了京师建康（今南京）以南。桓玄要平定孙恩的叛乱，一时众望所归。桓玄便是桓温的儿子。
　　这一年，三十五岁的陶渊明已经在家赋闲六年。不知何人推荐，他到了桓玄的门下，成为他手下的一名官吏。11月，孙恩攻陷会稽。12月，桓玄杀掉荆州刺史殷仲堪，成为荆、江两州的刺史。一时权势炙手可热。
　　400年5月，陶渊明在出使京都归来的路上写下了这首诗。途中因风大浪急，他的舟船受阻不前，被迫停在规林。规林一地，大概在今安徽宿松的长江边上。这里距寻阳不远。他打算顺道回寻阳探亲。于是世界不得不随着他停了下来。此时的江湖，远离权力的中心。他来到古代中国的广阔南方，动笔蘸水，就把这首诗写在内心的湖面上。夏日的草木繁殖茂盛，他的内心疲倦凄凉。他的诗文，将会后人产生极大的认同感。前所未有。
　　他坐在船头，望着荒寂的山水。“行行循归路，计日望旧居”，沿着长长的生命归路，用手指头计算日子。旧居的光影折射在他的脸上，渐渐浮现出老母亲叮咛的温容，以及兄弟朋友亲热的气息。“鼓棹路崎曲，指景限西隅”，水路曲折，隐入夕阳的尽头。江山移走，他归家心切，唯盼前途缩短。所以他埋怨起了南风，“凯风负我心，戢枻守穷湖”。没办法，天公不作美，他只好收起船桨，把船停泊在内心的湖水上。他举目四望，草莽无边，夏木悲壮。空气中漂浮着遍地草木的强烈香气。“谁言客舟远，近瞻百里馀”，家不远了，仅在百余里地之外。他认出庐山的南岭如见到自己的亲人。但眼下，风越来越大，天也即将黑下来了。他不得不继续饱受咫尺天涯的思念之苦。
　　古代公人出差在外，是很苦的。交通工具不发达，并且还经常受到自然条件的摧残。“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原来他只是听说，现在才晓得其中之苦。“山川一何旷，巽坎难与期”，山川阻隔，世道难测。水浪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大风一直在刮，好像永远也不打算停歇下来。出游久了，他想念亲人。他埋怨自己滞留在这个地方。“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思来想去，还是园林的生活静好、闲适。这劳累的人间迟早是要告辞的。“当年讵有己，纵心何复疑”，人只有一辈子，一条命，一次青春，一次壮年，若不及时归隐，老了恐怕就来不及了。这句慰藉自己的话，充满浑厚、质朴的人生性情。他的灵魂不堪重负。而栖息之地，就在前方的不远处。
　　他独自一人站在黯然失色的水面上，表情凝重，不发一言。你不忍心看见他如此痛苦，必然会跟他一起走上归去的路途。他就是你心中的影子，一个向往自由，渴望完整，不甘心被束缚，愿意付出极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的灵魂阶梯。你等待着，随时准备响应他发自内心的号召。
　　
　　
　　附录：
　　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
　　
　　行行循归路，计日望旧居。
　　一欣侍温颜，再喜见友于。
　　鼓棹路崎曲，指景限西隅。
　　江山岂不险，归子念前途。
　　凯风负我心，戢枻守穷湖。
　　高莽眇无界，夏木独森疏。
　　谁言客舟远，近瞻百里馀。
　　延目识南岭，空叹将焉如！
　　
　　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
　　山川一何旷，巽坎难与期。
　　崩浪聒天响，长风无息时。
　　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
　　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
　　当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
　　

作者：吕明光　回复日期：2010-10-31　20:0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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