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别墅》第十八章：梦雪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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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梦雪之约

忙过了《梦雪归来》画展的布展工作，梦雪约我到银杏别墅做客。我则建议到江畔走走，或漫步山野，整理一下思绪。

仲春莲山，一山新绿。太阳石前，梦雪倚石而立，耀于阳光之下。

福予：好长时间没有到这里散步了，今日相约，你又有什么新鲜的话题？

梦雪：画展之后，我想你会感到很累，你承受着工作以外的心理压力。于是我想为你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就算感谢你，或者说慰劳慰劳你。没想到你那样客气。

福予：噢，有你陪着在山野里走走，整理一下思维，就已经很美的了。

梦雪：这些日子，我挺苦恼的，因此我读书以解忧，感触人类的心灵。以前，人类心灵这个概念是那样的模糊，虚无飘渺的，似一团水雾。现在，你常提到的人类心灵，在我心中渐渐地生动具体了。

福予：让我们沉静地感知人类心灵进步的节奏，个体心灵走的一小步，是人类社会走了一大步。心灵，人类心灵总是通过具体的人荡漾美善的浪花，承载信仰的幸福。

梦雪：当感知人类心灵之时，我产生了异样的醉态，浑忘物是人非。心中升华的，是人自救的酒香。于是我想，人类心灵还是那颗心灵。善良，是善良者的理想国；邪恶，是邪恶者的耻辱柱。一样的，是永恒的刻度；不一样的，是一颗心灵变得更加丰富。我这才知道，一颗心灵已经向前行了一程，穿越千载时空，那个纯朴的孩子已让历史熏陶出了理性的风度。

福予：是近代以来的科学理性、艺术精神和政治文明，促成人类心灵的进步。当你接触耶稣的心灵，接触佛陀的心灵，你可以发现，人类悲歌的时代已成为一场永逝的戏剧。而梦雪的心灵、现代人类的心灵，则长出了新嫩的荫荫绿树。

梦雪：丰富着的，是千年艺术精神，全部人类文明的果子。我心间的一幅画面，正在酝酿。这是《心灵曲》。神是神的知己，人是人的朋友。心有多宽，路有多长，天地有多久。庙堂钟声，佛乐弹奏，依然红尘虚度。迷信的时代，无知的春秋，铸成人的虔诚；今人的智慧，冲破了信者的狭隘，却失去虔敬与纯朴。回归吧，人们！回归对天地宇宙的敬畏，以净洁的心迎接每天新鲜的日出。

福予：不知不觉间，你有了宗教感；谛听天簌的心，满怀对天地宇宙的敬畏，将无形的大美追求。然而，我提醒你不要走进传统宗教。

梦雪：我明白你的意思。梦雪的宗教感是现代的。这些日子，我反复思考你提出的命题：人生觉醒、人的自救。好像我正在觉醒。觉醒，意味着更注重现实的生活，平实自在，脚踏大地；一切均自然，心儿不再云里雾里。但愿你能成全我，让我心灵归于永远的平实。可是，我觉醒得还不彻底。我信彻底觉醒的那天，将懂得一场对话的时代意义，懂得生活的真谛。我想，觉醒、人与人类的自救都是一个大命题。人类文明走到新的十字路口了吗？到了应该重新审视、调整行进方向的时候了吗？

福予：个人的觉醒与自救是难的，人类的觉醒与自救更不容易。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它让我们怀着深深的忧虑：这是人类有能力毁灭自己的时代，人类可以颠覆地球生命物种的时代。科学技术还会继续发展，人类掌握的技术手段会更加强大。这就意味着人类文明在变得强大的同时，也会更加危险而脆弱。人类作为生命物种没有天敌，如此人是否要成为人的天敌？人类需要什么来为文明保险？人类该怎样才能自救？这都是需要一再反思的问题。

福予：我们的结论一样。科学与宗教应该相容，宗教与宗教理当和解，这是人类自救的道路。有一个鼓舞人心的预言：科学与宗教和解，艺术与哲学联姻，东方与西方亲和。而人，一个具体生动的个人，则将汲取人类全部文明的成果。

梦雪：一颗丰满的心灵，是博大的、开放的，从耶稣到马克思都要继承。马克思说，为人类谋幸福的人是幸福的；耶稣说，爱人如己。在人类心灵意义上，他们的心灵本质是一样的。我想，让耶稣心灵充满爱的，是民族的苦难；叫释迦牟尼心灵慈悲的，是生命的悲苦；使老子一生求道的，是时代的忧患；令苏格拉底崇尚理性的，是人性的弱点；促成马克思革命理论形成的，是阶级的压迫。所有这些，苦难、悲苦、忧患、弱点、压迫，都具有惊人的一致性，那就是人类社会和人的不完善。这是我这些日子读书的心得。

福予：所有优秀的思想家，都是人群中说真话的孩子，因此他们的学说无论有着怎样的差别，不过是在不同时代以不同的方式，为人类和人走向完善提供路标。在为人类服务这一点上，在关怀人的心灵状态、生存状况方面，他们的心灵有着惊人的一致性。过去，分为不同利益集团的人们过多地看到他们的差异，因此，用一种理论来批判、否定、拒绝另一种理论，结果导致心灵的偏狭。今天我们回转心念，明白了，人既然是杂食动物，那么在心灵上同样得吸收不同的思想营养，心灵才会丰富与完善。

梦雪：我想，人，心灵的博大丰满才会把握文明的方向，心灵的统一完善才能精神平衡。

福予：是。心灵失衡的疯狂仿佛就在昨天：基督徒焚毁古代世界最大的文化遗产亚历山大图书馆；法国大革命雅各宾派砍下科学巨匠拉瓦锡的头颅；“文化大革命”中文学家老舍不甘受辱没身末名湖……古今中外相似的场景，提醒我们勿忘历史。反思历史，我们知道了没有政治文明，革命领袖也会给社会带来灾难；没有科学，最善良的心也会陷入迷信；没有宗教情怀，最科学的头脑也能卷入邪恶；没有艺术精神，最理性的人会变得极其冷漠。要根治一切偏狭，人就得有科学头脑、宗教情怀和艺术精神，与之相对应的三样东西，便是真、善、美，是理性、博爱、审美。为保证人养成这三种素质，一个合理的社会就该走向物质丰富、文化发达、政治文明，与之相联系的，是人的自由、平等、民主。物质丰富，人才可能取得自由；文化发达，人才可能实现平等；政治文明，才能保障社会公正民主。

一只松鼠，轻灵地跳上对面的松树。梦雪似乎没有注意到，只顾沉思着与我对话。

梦雪：人恐怕还要摆脱现实的利益之争，才能达到你说的理想。

福予：是。自近代以来，人类经过探索与发现，认识到外在的物理宇宙物质上的统一性、宇宙万有引力、能量守恒，清楚地看到了统一的宇宙演化与发展的图景。然而人的内在宇宙、心灵世界的统一性，未引起足够的关注。人因利益的分争而认识不到心灵的统一性，人的内宇宙仍然分割着，宗教与科学对立，艺术与理性抗衡，东方与西方冲突，中东不停地爆发战争。这些分割着、对立着、敌视着的，原都是拥有相同的生命感受、相同的心理过程、相同的感情表达方式的人群。

梦雪：你是说，人与人类的心灵应该统一，消除一切狭隘、固执、愚顽不灵？

福予：对。人与人群应当学习继承人类一切优秀遗产，完全开放着展开文明对话。

梦雪：我又很困惑，这是不是一种新的空想。全面继承人类文明的一切成果或精神，不以偏狭的心灵接受全人类的遗产，人类能做到吗？

福予：能。世界的发展，让人类命运前所未有地密切相关，地球村的村民有了共同的利益。所以，人类需要古今所有的智慧，以调整文明的航向，摆脱危机。

梦雪：经你一说，我又想到人类自救的命题。人类自救不是空洞的教义，而是极为迫切的事情了。调整文明的航向，怎样调整呢？

福予：人类精神需要新生了。凡能够感召人类文明进步的思想和精神，都是人类精神的源泉。耶稣的救世精神，释迦牟尼的慈悲情怀，老聃的道法自然宇宙观，马克思自由人联合体的社会理想，都是人类精神的组成部分。人类需要救世精神，来摆脱自己的苦难历史；需要慈悲情怀，提升自己的生命境界；需要道法自然的宇宙观，来求得天地人的和谐与自由；需要马克思的自由人理想，来建立一个更合理的社会制度。人类！一代又一代的奋争，一代又一代的创业，一代又一代的文明传递，到底为了什么？那是为了使人真正成为人！这是人向着人类精神的回归，是摆脱劳动异化人神分离向着自由人的回归。

梦雪：你我活着的这个时代，不可能看到人类彻底拯救后的理想社会了。

福予：问题是，人不能据此甘于堕落，在现实人生中梦生醉死。我们需要一种昂然于天地间的人类精神，以此自救。人类精神是什么？仿佛是一再复活了的人类崇高的心灵。人类精神并不抽象，它是生动的具体的有着深厚生命基础的精神生长状态。人类精神总是在具体的个人的心灵中复活。曾代表过、负载过人类精神的那个历史上的具体的有血肉生命的人不能复活，然而他的精神遗传信息，那心灵中的隐秘的在特定时代和历史条件下，则可能在具体的后人的灵魂中复活。这个人通过特定的途径－－心灵生长的途径真切地接触到感应到那曾经是活生生的有生命的灵魂。于是，仿佛是一个酣睡了几百年上千年的人类心灵复活了，一个后世的血肉里的灵魂复苏了，醒来了。

梦雪：所谓“复活”竟是这样一种状态，人类精神通过心灵与心灵的感应而遗传，一再复活，愈来愈具有人类整体意义。

福予：是。人类一颗古老而新生的灵魂，随历史进步而更新。人类有复制和发展自己灵魂的伟大能力，这是人类追求生存理想的那颗心灵的能力，负载这种能力的心灵既是人类文明形态，同时也是具体的有血肉的生命形态。人类中的优秀分子，仿佛就是人类的大脑，他们以切入人类灵魂的方式，以智力与感情的方式，将人类精神继承过来，遗传下去。这样，人类在物质和精神上都得到进化，有时则能迅速地升华。

梦雪：对个人来说，人类是个空洞而遥远的概念。个人对人类有责任吗？困惑的问题。

福予：清平说，每个人都是人类的代表，所以他对人类有责任。古人尚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古人的天下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而今则是整个地球村。我们知道，人类的理性始终是集体的理性，人类的力量永远是整体的力量。而个人拥有一颗关注人类的心灵，可以深切地感受到活在世间的深厚物种基础。我们都是人类的一员，而关注人类命运能使我们自觉成为人类的一员。

梦雪：人人都是母亲的孩子，在精神意义上，我们也都是人类的子孙。　

福予：对。让心中回荡那苍古的声音吧：热爱人类！热爱人类，也就是深爱人生。人类是宇宙进化的链条，一个人则是人类文明进化的链条，我们热爱人生也就是使人类生命在我们的身上不至于中断。现实的人生有它最深沉的痛苦的一面，但是无论怎样痛苦，我们还是要痴爱只能拥有一次的人生。我们要实实在在地活着。我们不遁入空门，不回避尘世，更不自杀或者疯狂，而把生命所有赤诚都交付给人生。我们要履行人之为人的一切责任，决不推托；我们要尽可能使自己成为一个幸福的人，并尽己所能地为他人造福。

梦雪：我想，在人类竞争的恶劣环境中，爱是柔弱的。可是人类要在这个星球上生存下去，就不能不爱。抽象的爱也许是可笑的，可是人类之爱并不抽象。人为什么要有人类意识呢，以博爱的心爱人类呢？我在想，一个具有人类意识并爱人类的人，将带来世界和平。

福予：怀有人类之爱，就是毫无理由地做一个和平主义者。尽管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人群与人群之间有着不同的利益，然而世界不需要战争；人类生存与发展不需要战争。战争曾破坏着旧世界，曾扫荡过一个一个的文明，战争也曾为文明的交流传播做过一些有益的事情。但是战争本质上是对文明的贱踏，对人类文明成果积累的毁灭。可怕的是，现代战争已不是传统的战争，它注定没有赢家，导致的是人类的自毁。

梦雪：我想人类应当觉醒，叫宽容、和解、对话、和平的理念，像春风吹遍东方和西方。

福予：也不能低估强权的力量，仇恨与人性之恶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人类心灵的进步，是一件必须遇到风浪的行程。

梦雪：人类的文明是辉煌的，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来，人类又是可怜的。几万年的人类，至今没有彻底解决温饱问题，仅仅是生存，仍在困扰文明世界。而且自有文明史以来，人类各个民族一直把极大的精力、人力、财力耗费在战争攻杀上。现代人类并不缺乏养育五十亿人的物质基础，更不缺乏消除战争的条件，谁能说人类到底缺乏什么呢？

福予：人类缺乏一种建立在科学、理性、审美趣味之上的终极关怀。

那个轻灵的小家伙又从松树上爬下来，好奇地审视我们。

梦雪：雪儿和你一起梳理思想，我的头脑变得清晰了。这些日子，我进入自己的内心，反观一己心灵的脆弱、任性，觉得我的心灵结构中缺少了什么，缺少科学理性。于是我开始读科普著作，读哲学的文字，想借科学理性制约浓重的感情，克制情绪化。也许搞艺术的人情感浓重些，这是自然的，音乐便是强烈的情绪的流动。我想，艺术家的心灵脆弱，确与过于情绪化地看待世界有关。

福予：艺术家的确需要科学理性。

梦雪：一位科学家说过，科学和艺术是分不开的，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它们共同的基础是人类的创造力，它们追求的目标都是真理的普遍性。大自然是按美来设计的。其实，审美是科学发现的一大驱动力。宇宙的创生、发展、变化及其物理构成，都非常奇妙。无论是物理还是数学，都有简洁之美。读科学著作、科学家的传记，让我知道科学发现也有美感的驱动。

福予：是啊。作为一个有着人类价值关怀的文化人，福子对科学家，尤其是那些有重大科学发现的伟大科学家总会满怀敬意。个人的智力是这样的有限，以致于我喜欢知道大自然中一切神秘的事物。如果我有足够的智慧与精力，我是多么想弄清相对论，研究明白宇宙的起源、生命的秘密乃至于激励过牛顿、哈雷、开普勒、爱因斯坦等大科学家们一生探究的关于这个物质世界的结构、规律和不可思议的美与善啊。

梦雪：我想，幸运的是所有这些都有人来完成，人类心中所求的所有的谜，都有人来完成。我未作任何的一种研究，可是作为人类的一员，我们分享着科学家们的研究成果，包括他们给人类提供的物质性成果，甚至也能分享他们精神上的喜悦。

福予：科学发现确确充满了人类的探索精神。科学发现与艺术创造、宗教信仰一样，隐藏着美与善的法则。这一法则是人类心灵的法则，从更大的背景上来说，它源于宇宙的法则。

梦雪：我想，人类从事的物质与精神活动，其物质活动当然是为了生存的目的，精神活动则超越着生存本身。哲学、宗教、科学、艺术，这四类精神活动不直接体现人的第一需要，吃穿住行等等，所以这四类活动是超越于生存的，超越于肉体所需的。这里，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人类为什么要有一种超越于直接的生存目的的精神活动呢？

福予：答案恐怕得从人类心灵中去寻找。人类由一个一个具体的生动的个人组成，它是地球生命圈中的一个物种，离开具体的个人的心灵，是谈不上人类整体性的心灵的。所以，人类的心灵也就是人类中那些伟大人物的心灵，也是每个个人所拥有的、或隐或现、或意识到或朦胧着的心灵。在人类心灵之中，有一种为文明所滋养着，为文化所传递着、为历史所重复着的旋律：真、善、美、智。人类的一切精神追求都不会超出这四个字的内涵。科学发现是真理所系，是求真。然而其更深刻的心灵背景，是人类心灵中的美与善的法则，美与善的驱动。推动爱因斯坦从事他的现代物理学理论构建的，不是单纯的好奇心，也不是他的想象力，而是对我们生存着的这个宇宙、整个大自然的和谐秩序之善、大自然－宇宙那种简洁之美的一再惊叹。宇宙的和谐图景－－宙观自星系团，微观至粒子；大自然的美－－内存的结构、规律之美，都让他一再感到惊奇。惊奇导致发现，就是这样清。

梦雪：可否这样认为，人类信仰的寻找、艺术的创造与科学的发现，源于人类心灵中同一种冲动，美与善？

我思考着梦雪的问。看那只小生灵从树下寻到了一粒果实，快乐地嚼着。

福予：耶稣感知上帝之爱，佛陀构筑西方极乐世界，在深邃的心灵层面上，与爱因斯坦发现相对论可能是一种动因。在人类各类精神性的事业中，那原初的动因肯定是美与善，真也在其中了。美与善的法则，是人类精神的法则。因为宇宙本身即是美的善的。这一点，把宇宙引向活生生的人生才能看得更明白。人类的文明历史、灵魂与精神创造的历史、个人心灵的历史与科学家的心理体验都表明：基于美与善法则的创造或发现，能给人带来极大的超越于生存本身或肉身快感的喜悦。这种喜悦的体验与永恒感知相通。当量子力学的规律突然闪现在海森堡脑海时，他陶醉了。透过原子现象的外表，他看到了异常美丽的内部结构，珍贵的数学结构。他兴奋难眠，天刚朦朦亮，便登上海岛，等待太阳的升起。

梦雪：我记得你说过，清平感悟宇宙永恒之美时，竟登临丘山迎日大笑！

福予：美对于人的精神愉悦或陶醉感，是人所求的一种心灵醉态。这种醉态只有在发现美或善的那一刻才能产生，它的强度则与发现过程的困境、克服困难的艰苦程度成正比。越对人有挑战意味的，对人的心灵或智慧具有挑战意义的美或善的东西，给人带来的陶醉性喜悦越强烈。海森堡的陶醉并非他的成功。记住，现代社会对人生最大的误导便是教人一门心思去成功。成功不是不重要，问题是，成功更重视商业价值，而非生命价值。沉醉于创造与发现之中的人，仅仅是为了心灵的喜悦。在心灵陶醉之时，海森堡想的肯定不是世俗的荣耀或实际的经济利益，这样的东西并不会让一颗优秀的心灵满足。我的理解，那个陶醉着的海森堡，仅仅获得了一种最为单纯的快乐。知道吗？欢乐愈单纯愈能为精神留下不灭的印痕。

梦雪：我想，科学家被美所激动所陶醉时的喜悦。正如梦雨创造出了《清平曲》，那一刻，她发现的美或美的发现，并不比柏拉图的理想国的优美辉煌逊色。

福予：有一种真趣非普通人所能深味，有一种精神享受不是谁都能得到。你得把生活中浅表的乐趣浮燥的追求放弃，才能在美与善的发现中陶醉。科学家、艺术家如此，宗教领袖、哲学智者也都如此。耶稣放弃木匠的生计，准备为信仰而活，在约旦河受约翰施洗之时，他第一次发现天堂的美宛如白鸽自天而降。所谓天堂的景象并非常人所能感悟，那种洗心清魂的大美仅仅属于至善者，属于为信仰而生者。同样，当释迦牟尼苦行六载，一日在菩提树下顿悟之时，他是怎样的喜悦！心灵的慧美境界，宇宙的善德之光，照耀的是黑暗中的灵魂，这便是少数人所真实经历着的心灵的体验。

梦雪：我想问，人与人类为什么要通过科学、艺术、宗教、哲学等不同途径来追求精神上的陶醉与喜悦呢？

福予：这便与人的终极关怀有关。人，单纯的个人，其生命在历史长河中非常短暂，而人类整体的生命对个体生命而言，则是永恒的。意识到生命的短暂，人便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一种永恒性的关怀，这便是终极关怀。他关怀着的不是个体的长生不老，因为这在生物意义上不可能，因此他把目光放得更远，放在人类生命上。这是在人类生命的永恒性层面上来确认个人生命价值的努力，让个人的生命借着人类的生命而长生。从有生命的那天起，个体生命一直在死亡与降生的“轮回”之中，而整个生命界，假如它是生命的“一”的话，却一直活着！那怕是恐龙的灭绝，物种的更替，生命作为整体则不仅活着，而且风光无限。在生命界中，自从人类诞生，约八百亿或一千亿的个体已经逝去，但人类作为一个生命物种则始终活着，并且创造出灿烂的文明。所以，能给人类留下可资纪念的东西的个人，他将作为人类生命的一部分、作为人类生命的历史而存在。每个人的肉身迟早会朽去，“来自泥土，又回归泥土”。然而这泥土曾经是有灵性的，并且这种灵性在人类的整体生命中留下了印痕。能达到这样一种状态的人，他便得到了某种永恒感。而永恒感的获得，则会将人的一颗不安的渴盼永生的灵魂安顿下来。灵魂的家园并不在别处，而在人类生命之中，在人类心灵之中。科学家们通过为人类提供科学真理而在人类生命中获得了永恒的价值，艺术家通过创造美，宗教家通过宣扬善，哲学家通过阐释世界与人生，政治家通过改造社会造福人民，经济家通过指引积累社会财富的途径……在人类永恒的生命长河中获得自己的位置。

梦雪：我想，智慧和美的喜悦，是生命内在价值的一种证明。这是存在的自在的喜悦，与宇宙相通的。让我问一个无意义的问题：人的终极关怀，人在人类生命的历史中找准自己的位置，有什么意义呢？

福予：人的终极关怀会使人的现实人生有滋有味，丰富多彩，高尚伟大。无意高尚的高尚，安于平凡的伟大。更为重要的是，由个人的终极关怀所构成的人类终极关怀，可以使人类避免自我毁灭的命运。我说过，人类是地球生物链中唯一没有天敌的超越了弱肉强食的物种，没有哪个物种能够制约他，毁灭他。毁灭人类者，人类自己。所以人类的终极关怀，便是人类以生命的统一性、整体性来关爱生命，长远地审视自己的未来。

梦雪：我想起一段话来：对于缺乏宗教情怀的人来说，科学是我们保持乐观主义的一个理由。舍此之外，人生只是一道偶尔享乐的闪光，照亮了一团痛苦与悲哀。

福予：终极关怀，能使我们超越于这种意义空洞的痛苦或悲哀。科学、艺术、宗教、哲学都为人生注入意义。我反对任何一种价值至上。一切都是意义，一切都有意义。人类心灵、人类精神、人类文明是一个相互依存、和谐发展的系统，任何一种事物的价值优先或至上，都是对人类精神生态的破坏。就其相互作用来说，科学需要艺术精神来制约其理性之“冷”，艺术需要科学平衡其情感之“热”，科学与艺术又都需要伦理来克服其盲目性。

梦雪：我一再感动于那些发现者与创造者的心灵。感动的时候，雪儿看到了科学发现与艺术创造对于人生的意义，看到了超越世俗的喜悦。进而我想与一个人相约：相约新文明。

福予：当500年春风重临，新文明将在一片古老的东方土地上诞生。

梦雪：可是那时我们都不在了……

我默然。看那只小松鼠轻灵地爬上了树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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