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画室谈美
画室 弥散着幽雅的气息。梦雪着一身真丝素花手绣旗袍，专注地审视她的艺术，丰秀的肩膀现出柔和的孤线。她的画作多为风景和人体。在她的画笔下，边陲风光透着活脱脱的灵性，梦幻般的光与色，空气的动感，色彩的跳跃，颇具法国凡尔松画派风格。画室中，部分作品是以海如、梦雨和她自己为模特的人体画像，画风细致，色调单纯而富于变化，显现女性的静穆、高贵和青春的美，大多堪称珍品。边欣赏这些画作，我们边交谈着，从生命起源到人体构造，从原始艺术，一直讲到人体艺术的历史、流派、著名绘画艺术大师的风格。这样的倾心交流，已不是第一次了。兴奋，喜悦，相互发现的激动，美慧相映的欣慰，使我们都为之沉醉。生命印证生命，灵魂照耀灵魂，这种感受无法形容。上午的阳光，从窗外的银杏树梢透照画室，使画室宛如殿堂。
福予：你的这些作品，给人以美感的愉悦，激发人空阔的遐思。老实说，只有神灵才配欣赏优美的人体。欣赏人体艺术，其无瑕的美逼迫人充当神灵。
梦雪：凭你的艺术感觉，我相信你也能画出独特的作品，将诗与画相结合。诗与画是同类的艺术。绘画和诗都要赋予“语言”以美感，即形象美。但是绘画重于技术，诗长于思维。我羡慕诗人的情思，因此我在绘画过程中往往借助于诗的思维，来表达画面之外的诗意。上乘的人体艺术必是诗意的，我常常带着纯粹的诗意的感知，小心观察人体的每个细节，在千百种美的意向中选取最美的构图。画人体，线条的流转，色彩的变化，体态表情的扑捉，都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透过人体达到心灵层面，将作者的心灵和模特的相统一。好的模特寄托了艺术家的理想。因此，能通过模特人体求得自己的艺术理想，是艺术家幸福的时刻。
福予：世间最美的事物是人。美丽的女人体，泛着造物者的光辉。这是合目的性的进化过程，是人适应大自然的一再创造，是人在自己的身体上建立美的丰碑。
梦雪：人在创造美的同时，不断加深对自身的认知。你看，人体不仅仅是面部有表情的，所有的部位都有表情。而且，作为文明社会的人，面部的表情有时是虚假的，而人体其它部位的表情则不会造假。在社会交往中，我们只能通过人体很小的一部分来欣赏人体的美，所以人体艺术的功用是通过艺术的再现，让人欣赏到人体各个部分的不同感触的美。
福予：这幅《山水画卷》，展现了和谐的人与自然。模特安祥而舒展，大自然中的人体，圣洁不可侵犯。亿万年古老的蕨类，托着嫩芽般的生命之躯，此种景象，是画家吟唱的生命的歌。这幅《天簌》，你将画作变成了音乐。原野苍苍。躺下，谛听天簌。无人的时候，能听到大自然的音乐。汝知否？你是自然界中最美的乐曲。舒神裸形，只因追求灵魂真实。美，意味着无所畏惧。深谷的兰，只盼风儿吹来，扬一谷幽香，足矣！人，赤裸形体需要勇气，赤裸灵魂则需智慧。《大漠》这幅也很有味道。大漠、远山，白云、蓝天。空旷无人的上天下地，一个修美的身影出现，像是从天而降一位仙女，手持鲜花，神态肃然。听千年驼铃，是想点化大漠的绿色吗？仰或伫望丝绸之路远迈的古韵，散尽的霄烟？这幅《盛夏》，简直就是生命的礼赞了：盛夏的阳光，洒向娇柔的人体。田园无人，可以放肆些阳光浴。祖先平常的裸露，今天变得奢侈。那就别惊动世人，在高大的蕉林里，偷偷地只任阳光抚摸。
不知为什么，在梦雪和她的画作前，我的思维阵阵闪光，诗化的灵感波波涌起。她似乎也受到我的感染，对话间不自觉地进入诗哲境界。
梦雪：《阳光少女》表达同样的主题：只要地球上有阳光与少女，就值得你活下去。不要问活着有什么意义，意义就在生命里。天蓝蓝，风习习，秀发飘飘，婷婷玉立。一脸青春明丽，盈漾生命旋律。莫管我垂垂老矣，青春世界，必引导人类生生不息。
福予：蓝蓝的天，少女的笑颜，世间可有更赏心的画卷？风儿扬起短发，不掩浑圆的双肩；曲膝一跪，彰显全身的曲线。朗朗乾坤，美无所不在，只因我们太过腐俗，难以发现。这一幅《阳光少女》，色调更温暖明朗。想来，人对美的创造也是大自然的命令罢。大自然以美的规则创造万物，从细胞的排列到星系的结构，都显现着最简洁的美。人的生活同样遵从大自然美的规则。为什么美成为自然界和社会最普遍的现象？到底是什么力量左右着美遍洒它的辉光？令人沉思的问题。
梦雪：每次沐浴，或者画自己的自画像，我都沉浸在神秘的诗意里。欣赏自己，成为习惯。我惊奇的，所有这一切的美，是谁赋予的呢？于是我拿起画笔，精致地描画自己的人体。大自然进化的力量，无所不在；生命的创造，无一刻停歇。每当我投入艺术创造时，我觉得我非我，我成了大自然或者是上帝的工具，它们借我之手，凭我之眼，来造出不凡的作品。
福予：这幅《清水芙蓉图》，就是不凡的作品。清水出芙蓉，天然除雕饰。一幅少女出浴图，让人联想咏荷的诗句。而人，不是莲荷，莲荷并无复杂的社会关系。水清清兮，美人独立；在水一方兮，苔痕上阶绿。美即自然，自然即美。柔和的目光，娴雅的姿质，传递着透澈的生命意识。还有这幅《女人与水》，细腻娇美的人体，古老坚硬的岩石，两者强烈的对比，给人以生命无比珍贵的沉思；而水流的永恒和人体的辉煌，则极富哲学意味。假如有上帝，他一定用最纯净的水，造一个清纯的女人。然后让她生活在伊甸园里，享受阳光下的和平。
梦雪：你看，我挺得意这幅《自然之女》的。
福予：很美。大自然的女儿，绿色的原野，花儿的清香。这一切生机，由谁造就？神奇中的神奇，是自然丰美的人体。而《山的女儿》绘出你对大自然的向往了。空山生苔痕，大气氤氲，夏的风，少女的衣裙。苍古的石崖，新鲜的丽人。温软的体香，让青苔也有了生机。鸟儿飞过，山谷复归静谧；修美的女儿，辉耀天地人伦。《海的女儿》也很有意境：礁石被大海吻得遍体鳞伤，依然痴情不改。恒久的等待，等待潮汐与浪花，退去再来。三十亿年的古老岁月，就在这样一年年的等待中度过。爱着的心灵，不计时空的改变。
梦雪：你看这幅《少女的目光》，有什么感想？
福予：未曾爱过，却懂了爱的颜色；少女的目光，多了些魅惑。分明烦恼了，盼念爱与被爱，引谁到黄土高坡？谁见谁再年轻过，青春花发直须折；爱的觉醒若迟疑，无奈只留忧伤的歌。你的画笔下面，人体是这样的明艳灿烂，青春可以这样如花似玉。这幅《晨光》，展现了美的羞涩精神：一早起来，姑娘不及披衣梳妆，便惊喜于晨光的偷窥。室内半明半暗，推出她的美艳，目睇窗外，似有所盼。燕子归来了，在城市的空中飞旋。而她不敢走出别墅，怕自己的美惊扰了世人。她知道人心脆弱，经不住至美的诱惑，于是那全身玲珑剔透的美，只有自我欣赏，在室内，在晨光里极尽窈窕。
梦雪：你看《光之韵》这幅画，是我对青春至美的歌唱了：世上最先有光，然后才有像光一样的少女。所有的造物，无非是光的堆积。而人，则是太阳演奏着的旋律。无尽的窈窕身形，春光旖旎，在阳光的辉映下，似乎连空气都笑了。青春那至美的呼吸，短暂而清新。
福予：这幅《明眸》画的好像是这样一种心境：明眸，朱唇，秀肩，还有弥纶脖胫上优美的曲线。回眸间，汝发现那欣赏的目光吗？曾经守望同样的美好，无奈尘世无形的手，将心中情丝斩断。一样的短发，一样明净的脸，几乎让我交付此生的灵魂。蓦然心惊，那彼岸的笑声。天堂里的桃花，永远新鲜。但我还是要锁住天国的思绪，直到遇见像汝的女子。
梦雪：你看，你说什么了，是一段心灵历史，一场爱情吧？我们的眼睛很像，是吗？你看，我画得最传神的当属这幅《回眸》，有收藏家要买的，我没有舍得。
福予：回眸嫣然，传递的可是青春的自然？还是对无染目光的惊奇！扶柱而立，掩不住风情万钟，羞色妩媚。什么时候，人世间才有了如许优美的曲线，滋养了人群的灵感。文明借着真善美，顽强地在大地上站立；人与自然，在汝一眸间达成和谐。于是天地间，汝凑响生命的音乐。生命、青春、美，这是永恒的艺术主题，你以绘画来表现。更让我惊喜的是，你的画作内蓄着深邃的灵魂。
我的目光从画面移向梦雪，恰遇她的回眸。眸中那种动情的美，让我顿觉神思湍飞。
福予：这幅《千古风流》要表达什么？谁能千古风流！看佳人，美妙春秋。浩荡东风今又是，几丝缟素谁读？无欲未必真君子，惜美如何不丈夫。借得虚无色，灵心可遨游？
梦雪：今天你就在我的画室中遨游好了，我陪着你，来解读美的奥秘。我画这幅《美的奥秘》，想揭示这样一种思绪：谁能告诉我，在哪儿能寻到纯洁？假如世上没有纯美的女子，谁能知道纯美的事物？一身缟素，满室清香，低眉似有所思间，谁为我具言美的奥秘？
福予：美的奥秘，就是生命的奥秘，大自然的奥秘，宇宙的奥秘了。看得出，你通过绘画来思考宇宙、人生、文明。透过《太古裸猿》的画面，让我想到：人类诞生，便一天天远离自然。原始祖先，曾这样赤裸着身子，在丛林中攀缘。当野兽的吼声传来，男人们群起而追，女人们则点起肉香的炊烟。狂欢的年代渐渐消失，人类也罩上了层层衣衫。于是，人的赤裸只能成为艺术的表现，羞于见到大自然的光。
梦雪：《美人鱼》这幅画，我想告诉人们：人也许是水中的一条小鱼，在地球变迁的时候，爬上陆地栖息。尾巴变成长长的腿，前身长出灵活的手臂。喜欢一湾碧水，是人史前的记忆；每每脱除尘衣，是我向往大自然的回归。一条美人鱼，游玩于苍茫的人世。有点哲学的味道吧？再看《夏娃之女》：树下休息的是夏娃吗？还是夏娃的女儿？仲夏的阳光，明媚灿烂。温热的风，叫人乏乏的。柔软的身子，不敌夏的热情，只好于古树下与野草同歇。真想睡去，做一个纯情的梦，忘却世俗无尽的忧烦。能与谁做一个同样的梦，此生与他回归伊甸？世间的人儿，难再纯朴如初；上帝的果子，也不再新鲜。如此，少女的梦仅仅是一场梦而已。梦醒之后，还得浪迹红尘强装笑颜。人的心灵啊，不知停留何处？物质的世界，从来不是人的家园。那么，别打扰少女之梦吧，让她做伊甸中的夏娃，赤裸无饰，不知禁果之诱，只等她狩猎的亚当，回到身边。
福予：一位优雅的女画家，竟有智慧的诗哲头脑，这种反差使我惊奇，也更加敬畏了。听听《雪人》的歌唱：你原本是荒荒太虚中的一块顽石，借着天地的灵气，化为有形，演变为美仑美奂的人。坐于石上，你陶醉于生命内在的体验。远处的风景，是苍茫的人寰。这样的场面，是永恒之醉，还是上苍堆起雪人，美之一现？
梦雪：人体的美，具有短暂的永恒性质，完美其实都有短暂的永恒性质，她以短暂证明永恒。艺术就是将完美的一瞬表现出来，使之永恒。这是我的人生，也是我的信仰。
福予：美的短暂与永恒，始终是人的大困惑。你也画出了这种困惑。《一团黄泥》这幅人体杰作，明朗的色彩隐着伤感的调子：纯粹的女人体，昭示的是上帝的光辉。生命之美，饱和着灿烂的神光，在人世、在所有的肉眼凡胎前招摇。看你是激荡起浓郁的情欲，还是升华一曲灵魂的歌，抑或因美而叹息：这样一位美而雅的人儿啊，原是地上一团纯朴的黄泥！
梦雪：这幅《玉立》是我困惑的沉思－－半开的门，轻披的浴巾，羞搭的手，沉思的眼神。冷色如天的背景前，玉立一位美人。青春的肌肤，玉塑的腰身，这人间啊，可曾有因美而跳动的灵魂？《古屋背影》和《古墙玉女》同样传达着我哲思的目光：时光的刻痕，本无诗意。然而，有了我美丽的背影，历史也变得多情。我知道我会老去，可是啊，只因一瞬的沉思与静穆，时空便在宇宙之心中恒存。
福予：光影、古墙，端坐一位美丽的姑娘。太阳照在她的乳房上，不曾带走花季时光。未来的忧伤，还未写在脸旁；此刻的睇眸，仿佛人生长长。转瞬而逝的玫瑰色，昭示生命辉煌；可惜时间不能止步，古墙斑剥，人将苍苍。
梦雪：《老屋少女》呢？你看，老屋、艳影、苍古。多少世纪，生命轮回与重复。斑驳的别墅，花样的肌肤，少女回望间，目光穿越了文明历史。清纯与朴质，汝能持否？
梦雪说着，看我一眼，那目光中的美丽内涵，只有情人的心才懂。这样的时刻太充实了，是灵魂的充实。她身上散发着的异香，随着我们谈话的投入变得更显浓郁了，这让我为之惊异，觉得整个空间都飞舞着美的精灵，流动着优美的空气。
福予：汝能持否？有趣有趣。这《木屋》是林夕老人的木屋了，画面处理得美而含蓄：木屋蓠墙，丽影晨光，惊鸿一瞥，难见霓裳。柱直傲兮英气在，人窈窕兮诉流光。把酒飞觞，啸歌俯仰，笑在江湖，美人何方？庙堂高兮忧难忘，山林远兮是故乡。
梦雪：还有这幅《家园》：又回到了家园，家园依旧净洁。万秋的太阳，化为厚厚的落叶，而林中多了许多色彩，皆跳动着荒古的阳光。让我也化为一束光吧，浑同美丽的大自然。这都是我前几天去木屋画的，可惜木屋那儿不见人烟，我和海如挺害怕的，只呆了一天。如果你有时间，陪我去好吗？
福予：我接受你的木屋之约。你这幅《圣洁》，画面带些忧郁的调子。阳光西斜，半照原野。一个尘界中累了的女人，在山野中安歇。风儿轻轻，不忍污了她的圣洁。这《倚栏》，则是爱情的召唤了：独倚栏兮，凭栏怀远。望人世兮，无限江山。别汝易兮，见汝之难。春水逝兮，庭花渐残。时不待兮，晨光阑珊；趁春老兮，醉不知返。拥美人兮，放浪海天。
梦雪：你说得对。纯洁的梦和爱情的梦，是相互矛盾又实质相同的梦。看《纯洁之梦》表达的：处女的床榻，终究会经历风雨。诗人纯洁的梦幻，终有一朝会变成废墟。然而，纯洁是一声召唤，是灵魂里的轻啼。当卧姿成为欲望的诱旗，纯洁的纱衣，怎敌那双眸的占据！当敬畏开始坍塌，任再坚固的大坝也会决堤。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情欲的勃发，因为情欲是大自然的一种巧计。然而啊，谁知道过腻的丰美，将会瓦解什么，佛眼中的空空，原是世间的真理？
福予：于是你又困惑了。《惑之歌》像是诉说一个成熟的困惑。许是看惯了那副假道学的面孔，知那副色肠淫骨。智者无语。男人的眼中，怎一个“色”字了读！你画得很大胆，艺术家需要勇气，总得冲破世俗既成的一些东西。阳光洒遍温暖的秀床，外面的街市，喧嚣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困倦的身子，有着慵懒的美。春天无声地一步步逼近。汝想在春光时节睡去，醒来时一个秋天降临。忘却人世的忧烦吧，管它今朝朗月照否，明天自会朝阳一轮。
梦雪：我只想表现人性，人性的美与真。你看《情眸》：缱绻的发丝，不掩胫项；健硕的腿，昭示美的宗教。而一双情眸，分明盈漾了生命血肉的觉醒。独抱孤怀的手，却在内敛中，露出一只玲珑若莲的乳。少女怀春，是场觉醒，人性的时代，张扬人性。
福予：在《抚琴》中你想些什么？你凝望的眸子，看到了什么？轻抿双唇，表情含蓄，脉脉深情，寄望艺术的真理。红艳艳的琴，永弹生命的旋律。一屋阳光，今朝因谁而歌；听歌者的人儿，因谁而醉！
梦雪：打开的琴匣，注定放出一世的琴声；弃脱衣裹，必是我活色生香的美。别管来日衰朽，此生如梦，且抚琴长歌，感天动地。
福予：你的《忧伤》却画出另一种意境－－
梦雪：黄昏的阳光，将我的红唇点燃。然而，我心底的忧伤谁能看见！几缕发丝，如心灵的琴弦；舒朗的蛾眉，隐着怎样的盼念。羞怯的手，怎敢召唤那个伟岸的身影，任万钟风情，在柔黄的光里幻化无穷的心事。一切都是感觉，优美的浪漫的，还有淡淡的伤感。世界总是青春的世界，而心儿却古老得若一只老蚕。
福予：这幅《沉静》，意境更为深沉，乐观的色彩表达的却是更深的忧伤。
梦雪：沉静而坐者，并非是神祗。然而神啊，会因雪儿而妒嫉。纯纯之妩媚，是东方的女儿；飘飘之长发，为西方之神韵。如许柔美的，却偏偏生于尘世。因了雪儿的辉光，尘世也即神界。一个人来到世上，有其使命。让人间充满美的精神，是雪儿生存的意义。所有个体不可避免地老朽，但谁见过美老了呢？没有。在一堆朽骨之上，美永笑世间。
福予：我觉着，你在沉思与困惑之后，在经历爱与痛之后，一点点走向人生的也是艺术的成熟。于是你将自己变成了艺术品。或者说，作为年轻的艺术家，你本身即是完美的艺术品。站在这尊艺术品前，我怀着美的感念：惊世的优美，却出自那肉身凡胎；华贵的一裸，则照耀了平庸的生活。这是一个奇迹，肉体竟会点燃诗意的精神，让人懂得人之为人。
梦雪：我画自己，画梦雨画海如，都是为了留住什么。留住什么呢，青春，美好，思想，心绪？其实什么也留不住。明知留不住，却还是要借画笔挽留，真像雪芹说的，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我这个人呀，你可能还不了解，表面上是冷傲的，心却是热的。激情使我不免于产生内在的冲突，在冲突的痛苦中，我寻求一种解脱，心灵的平实。我的艺术创作就是解脱人生苦恼的途径了，让人生变得可以忍受。
福予：你认为自己表面冷傲，人们也称你是“雪美人”，然而我感觉不到你的冷傲。老实说，从遇见你那天起，我就发现你是一个暖色调的女人。
梦雪：我也奇怪了，那是在你面前吧。自从遇到你，我孤傲清冷的心，便温润起来了。许是你温暖大气的心神，照得雪儿温暖的。
听梦雪的话语，我觉着自己的心境温婉厚重起来。
我们沉默了好长时间，好像一下子变得无话可说。我们的目光执着地相遇，又不约而同地投向窗外的古树银杏。气氛沉闷，能感觉到彼此感情升级前的茫然无措。最后，梦雪先打破了沉静的空气。
梦雪：听海如说，你为她拍过人体写真。什么时候，让我也欣赏欣赏你的作品？或者，我当你的模特儿，我们一起创作？
福予：你做我的模特，是艺术女神的恩宠啊。我曾以海如为模特进行艺术创作，很有感触。能够充当优秀的人体模特的女子是不多见的，她们不仅是外表漂亮，而且有精神内涵，这些青春的又有气质的女人，仿佛是上帝的女儿，艺术家们发现她们是意外的惊喜。所以，好的人体艺术，不仅要归功于艺术家们的创作，更要归功于人体模特儿的创作。不过，身处此时此地的国度，人体艺术仍受世人的误读，很是可悲。
梦雪：其实，学会正视人体的美，有助于培养深刻的人性观念，甚至也有助于激活人原本纯净的灵魂。人体美，唤起的不仅是性意识，更唤醒人对生命的珍视，对生命的深切感知。无所不在的，是生命的诗意。从青春觉醒起，我做的一件重要事情，是了解自己的身体，欣赏自己的身体，热爱自己的身体。我是大自然的造物，我通过自己的身体欣赏大自然；我也是自我的造物，通过自己的内在精神欣赏自己。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属于自然，属于神，也属于人。
福予：谁说不是？美丽的女人是一种带灵性的空气。她在人群的周围，散发至纯人性的气息。然而世上人很多，美女不常有；若能亲睹美丽女性并进行艺术活动，那是天降的恩典了。
梦雪：也许，梦雪在福予眼中是一个优美的化身；也许我回边城，让你进行了一场对于完美的发现。我热爱绘画，对人体艺术有特殊的感受。我画得最多的，是自己的人体。我以不同的色彩、神韵来展现美感、传递情感，表达精神世界。然而一个人画自己，是困惑的；因她知道，自己并非完美。而画别的模特就不同了，你可以加入合理的想象，绘入自己的理想之光。人体艺术确实具有挑战性，因为当你面对自己或模特的时候，无法有一丝的虚伪。艺术真是灵魂的大真实。
福予：对人体美或反映人体美的艺术，我们不能不持欣赏的态度。看你这幅裸体的自画像《雪魂》，我的灵魂为之震颤。画作表现的是典型的东方韵味，优美、典雅、沉静；在姿态和肢体语言上，看不到人工的性感痕迹；你的神情平静，温暖，和平。其女性美和性感，则表现得自然、温和、唯美，让人陶醉在一种愉快而美好的感觉当中了。这种诗意的感觉让我相信，人生活在人世间，是怎样的富有。
梦雪：感觉美，便意味着过一种诗意的生活。如果人能够坦然地看待人体的美，那他的灵魂就是纯洁的。对于人体美，人类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来培养其人性观念。感谢古希腊民族，为人类展开一个艺术的传统。裸体竞技的，是生命力的张扬；裸体祭祀的，是精神的净洁。古希腊人相信裸体少女冒雨而立，可以制止暴风雨；裸体少女给病人喂药，可使疾病很快痊愈。美，确可医治心灵的创伤。在卢浮宫，在罗丹纪念馆，我徘徊在大师们创造的艺术精品前，灵魂因之迷醉。孤独与痛苦，躁动或不安，都不存在；美照临时，撒旦远避。是那些艺术品，培养我、加固我的信念，拯救我的堕落。因此，当我画自己之时，深觉每个细胞都洋溢着艺术的光辉；当我裸体的一瞬，心中响起的，是上帝造物般的自得知足。
福予：我始终觉着，女性之美流露着生命尊贵、自然的神韵。美女昭示着生命尊严。
梦雪：美即尊严是一件自然的事情。我是画家也是好的模特，天生丽质，比例、线条、肤色都很美。还有，身上的每一处凸起每一条沟坎，都传递出内在精神的秘密。我的面容、脖胫、脊椎、肩胛，手臂、臀、小腹……所有明显或暗行的线条、块面的扭曲承转，都有动人的美态和韵律。
福予：美丽的女性，她浑圆的肩膀，腰肢的完美曲线，饱满的乳房，起伏的臀部，都放射着美妙绝伦的光彩。透过人体，我们发现的是少女贞洁的青春，周身充满了新鲜血液的青春，体态轻盈，活力舒展的青春，一种饱和的滋润和鲜美。在纯朴、自然而又贞洁无瑕的美色面前，生命得到了教益。并且，每一自觉的生命会从女性之美中照见自己的灵魂。
梦雪：我看，你的灵魂如云似水，美而智慧。
听梦雪和婉的话语，心中盛满别样的感动，深觉美与慧的境界全在画室中了。迎着梦雪的目光，我说：“我觉着，我们之间的对话，就是美与智的对话。”“那当然。你不觉得，我们的对话还需要一个更大的舞台，更实在的内容吗？”梦雪问。这时，我扑促到梦雪明艳如金的表情：微仰的面庞，巧翘的鼻子；海子般的眼，生动鲜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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