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伊人吹笛
阳光温暖地照耀着。银杏树下，伊人吹笛，天地间响起优扬的音乐。清平卧在草地上，一手枕着头。闲看阳光从树叶间透照下来，在伊人的侧面投下斑剥的光影。莲山的山野则让结满果实的树木拥抱着，九十九朵莲峰的上空飘浮着如丝似锦的云彩。
男人舒展地卧着，眯缝着眼帘，在伊人的音乐中沉入遥远的回忆。
清平：你的音乐仿佛让我回到了前世，人类的上一纪。史前的影像，在我面前飘来飘去。
伊人：在你我之先，真的有人类存在吗？有，他们在哪里？没有，我们又来自哪里？
清平：我们就是人类。我恍惚记得有一场对话，我和太阳的对话，可惜没有历史记载。我仿佛写过一些东西，然而我实在记得不太清晰了。
伊人：是《与太阳对话》，共三十六篇，我记得的。你应当续写下去。
清平：我写出来了，名为《银杏别墅》。问题是这心灵的音乐，不知几人能懂； 这人性与神性的交响，不知几人理解。
伊人：你的文字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是真是假是实是虚，我辨不清了。那是些绵延于我灵魂中的旋律，我用琴音弹出来了，名为《清平之音》。我想起来了，一个叫福予的人，是不是前世的清平；想起来了，我的“银杏别墅”之梦，一直和福予对话。恍若隔世的福予，就是你。
清平：那仿佛是前世的故事，福予是我吗？我不敢肯定。我依稀记得，万古之先，我爱上了上帝的女儿。这场非尘界的爱，使清平接触了上帝，吟唱了一首《醉灵曲》。
伊人：现在我们无法证明，梦雪去了哪里，回归天堂，还是存乎大地。
清平：那是史前的故事。我们没有任何文字来解读，仅凭一点点朦胧的记忆。我记得，我曾因梦雪而疯，当然，这是史前人类这样说的，事实如何我们今天无法考证，考证也无意义。
伊人：我的理想是创作出永恒的音乐。现在我们不能证明，在人类历史上，伊人是否真的存在过，也许我就是梦雪，是因清平的爱而获救的梦雪呀。
清平：今世的你，许是前世的梦雪。当然，也可能你是梦雪的妹妹，梦雪是你的姐姐。问题是，人类只余一对男女，这些都不重要了。曾经重要的事情，也都不重要了，包括道德与法律。而所有的人名，都是文化传承的符号，我们也将迟早成为符号而已。
伊人：想来极有意味，这地球之上，曾经存在过一个熙熙漾漾的人类世界，而且人类曾以百亿计，喧嚣、热闹、繁华于宇内。此刻呢，人类已逝，只余一对男女。现在，我们生活在历史之外了，人类历史已经成为陈迹。
清平：曾经，人都试图以自己的方式进入历史，实际上大多数人都生活在历史之外。记得福予的理想是过隐居的生活，就是让自己生活在历史之外，以最平实的姿态，过一种拒绝热闹和喧嚣的日子。
伊人：归隐，就是重新回归自然，回到人生纯朴简洁的本初，回到人与自然、人与人和谐的起点。与你一起生活，我感到富足。我渴望过伟大与不朽，参与人类伟大不灭的事业。现在我懂得了，生活本身就是不朽的，做生活的艺术家，或者说过艺术的生活，便是真正的事业。所以，我们无需激切地参与历史。以纯粹个体的方式生存，过有艺术个性的人生，这才是最重要的。平淡的生活其实正是诗意的生活，将诗与哲学相融的生活。
清平：你的美本可以传于世间，却因我永远隐于历史之外。
伊人：可是，你用心酿造的美，那心灵的声音，已经通过我的音乐传于世上：《与太阳对话》的乐章，是超越我肉身的美。
清平：拥有你，这有多么奢侈啊，我们又是多么奢侈啊。
伊人：是呀。可是，隐居于历史之外，又是一种博大。过自然所赋予的艺术生活，这本身就深藏着世人所难以体味的至美。在史前，我的内心似乎只有朦胧的景色，我寻找的好像是自己在天国的影子，彼岸的家园。寻到你就不同了，我内心的隐秘被你唤醒。我所有的艺术才华，我的灵肉统一的优美，一下子获得了一种自在而自由的形式。我无需为外在之物，为人世注目而炫耀自己，过度开发自己。我为自己而活，我只对自己负责。
清平：那个人曾经非常虔敬地、痛苦而甜密地想为人类而活。“拯救人类！”是他发的最大的善愿，“博爱众生”成了他的心得。当这种狂热被人类禁止的时候，他痛苦不已。他怕那个世界少了他的位置，他担心历史的光荣史册上，留不下自己的姓名。激情之我与朴实之我作战，追逐名声的人性弱点与热爱大自然的天性相搏。在沉重的忧思中，他懂得了放弃。放弃使命，放弃名声，放弃曾经为之沉重的历史。世界照常运行，没有什么需要拯救；人类本来平常，勿需精神的扰动；人的肩上原无十字架，头顶则是大自然施予的漫天云霞。人所能做为的，唯有爱这个世界。
伊人：他的善念已经发出了，人类已经得到了拯救。你说，人类实际上就是一对男女，我们获救了，那便是人类得到了救助。有一段时间，我常想人类“救助”的命题，百思不解。在三夜的静思中，我突然有所解悟。我的心灵忽然开放了，摆脱了小我与私我的躯壳，与高于我的存在，大于我的心灵相连接。那一刻，我的感觉非常神秘，仿佛能够与天地宇宙对话，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心灵，用心灵的电波或磁场。仿佛天地宇宙间，真的有上帝般的心灵的波或场。于是我没有了思想，只有心灵的感知，发出心灵的声音。我的心开始狂跳，好像马上就要爆炸，这时，我觉知到那怕心存一丝的恶念，我便要心身俱焚。于是，我默念“雨、雨、雨……”，窗外竟下起了春雨；我又想起“上帝仍然在，世上无圣经。天地不可欺，人类是儿童！”的偈语，好像天地令我向世间弹拨至善的音乐，伴着咚咚的心跳，善音绵延不绝。当心平复之时，我觉知到伊人得救了。而觉知自己得救的一瞬，伊人犹如一个无力而柔弱的婴儿。
清平：那三天三夜，我听到了天地之间传播的优美的笛声，便坚信世间的伊人将和我相遇。实际上，获救的人类仍然照常呼吸，只是我们躲在了历史之外。
伊人：史前的记忆仍然清晰：那个人完成了人与神的统一，受到最高人性的洗礼。我信福予相伴人类，我信人类在大地上安居；我信梦雪守着木屋，我信木屋建在那个人的心底。很少有人将来世的梦与现世的情怀相融一体，然而我们做到了。清平，你吸引我的，是你的灵魂，你心灵的高远与朴质。当世人嘲笑朴质的时候，你却坚执着自己的朴质。我是被你的灵魂诱引着，走近你。走近你时，我又发现你生命的韧力，儒雅清瘦的外表所内储的雄健的力量。我崇拜男人的力量。无论这力量是浅蓄在他的肌肉中，还是深藏在他的心灵里。
清平：纯粹的女性引导我们走，现在，你成了世间的纯粹女性。
伊人：可是我自己却怀疑：我是纯粹女性吗？
清平：是。我从不怀疑，世间存在纯粹的女人。幸运的清平有伊人相伴，放弃尘世的名位与荣耀，归隐无名。
伊人：人的选择全在人自己。选择与放弃，利与弊，是需要慎重对待的。我所求的平实的艺术生活，必须在人群中藏匿才能做到。幸运的，是隐居让我躲过了一场深重的灾难，迎来了今生，遇到了清平。我想，无论有无前生与来世，我都要和你共守日月，体验深入骨髓的富足安宁。
清平：只有当一个人体验到心灵的富足安宁，他才不会在浮华的世上盲目地寻觅。人的心灵，本具有自足自适的本性，然而，人类社会曾用一切玩具诱惑人的心智，人才充满贪欲，或者体验空虚。
伊人：曾经的人世间，那时为什么充满了诱惑呢？人为什么很难摆脱诱惑呢？
清平：老实说，种种诱惑正是人生的滋味。鱼儿离不开水，动物离不开大地，人摆脱不了原欲。归根到底，具体的个人，包括曾经进化中的人类，都有着自己的局限。
伊人：我们曾都是人类的一员。我们也有着局限了。
清平：虽然，人类的心灵在我们的心底行进了一大步，要知道，人心灵的脚步走得很慢，那样缓慢的进化，使人类无法驾驭日益增长的物质力量，日益先进的科学技术，以致遭遇灭顶之灾。
深秋的天空漾起爽爽的清风。一片秋叶悠然飘下。
清平：想想人的局限，人生的局限，让我们懂得人近于神却永远不是神。神没有局限，神是人的超越。人对于自己的超越，便近乎神；超越得是否彻底，决定了人精神自由的限度。没有绝对自由，也就没有神。然而，在历史之外，我们就是神。
伊人：你这样一说，我的心灵又饱满起来，有人神一体的感觉。和你在一起，总有这种醉态的诗意的感觉。如果说永恒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种感觉的话，永恒就是这样的永恒感知吧？圆润润的丰满感，美滋滋的欣悦感，平实实的安全感，都因为我们同守岁月。诗与音乐的艺术浪漫，人的生存的困苦，一起来吧。我们同享受，我们同承受。
清平：我们一起变老，肉身化为泥土，精神变成虚无。
伊人：好像我此刻就是虚无的，前不见历史，后不望云烟，只有此时的幸福，尚可把握。
清平：我们没有昨天，昨天已逝；我们没有明天，明天未至。我们只拥有今天、此刻、当下。立足于每一时刻，安于每一个今天，爱在每一个当下，生活才有滋有味，富足康宁。
伊人：想想真是奇怪，遇到所爱，美梦成真，竟能改变一个人。爱改变了原来的你我，而人，其实是很难改变的。我的柔情，融化了你心灵的冰雪，改变了你曾经苍凉的心境。这种改变，给我带来了和谐和快美。
清平：老实说，我是多么没有资格守着你啊。
伊人：我又有什么资格成为你的女人？美貌易逝，智慧不足以认识自己。与你相守，我知美的归宿了。我知道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永恒的感知。
清平：一种奇怪的感觉，超越了尘世，超越了人类历史。整个人类都已成为昨天。而我们，竟成了地球上仅存的男女，开始了人类新一纪历史。
伊人：我的感觉，则好像返归了人类的初始，整个人类文明历史，不过是有待未来实现的一个预言，一场预演。我们一起度过的岁月，则是关于人类未来的一场梦幻。在大地上，我们演出各种的戏剧，都是未来才会发生的故事。甚至包括伊人，许是五百年后才能降生的女子。现在的我，还不完全是我。我，是被高于我的存在塑造的，一个化身，一个青春的化身。
清平：史前或未来的福予、梦雪啊，不知在什么地方。他们的虚无，由我们来补偿。爱与艺术不会消失，人与上帝并坐在大地上。我们希望他们再度归来，回到曾经的地球故乡。
伊人：他们也就是我们，会一再回归。只是莲山绿湖依旧，银杏别墅变了模样。
清平：是。写下一段诗行，便已是世纪沧桑；以《清平闻笛》的文字，结束满纸的荒唐。
伊人：听你吟诵《清平闻笛》，我的心灵飞至人类历史的终极。我们躲开了历史，别人的历史，却不能忘却自己心灵成长的历史。我们仍然爱着人类，爱着爱过我们并且恩惠过我们的所有的亲人、朋友。
清平：在人类历史之外，我爱你等于是爱人类；在社会生活之外，我爱你等于是爱尘界。
伊人：所以，我们身上负载着的仍然是人类精神，社会历史文化。我想，人无论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都躲不开历史的影子，社会的气息。这样说来，我们仍然是社会的一员，人类的一员。
清平：是。我们无法倒退，无法真正回归史前的原始自然。当然，我们可以企及人性的自然，达到文明发展到今天所容许的人性自然的回归。
伊人：这样来做一个自由人：一面享受全部文明的成果，一面屏弃尘界的喧嚣。而这就是我们归隐的意义。
清平：我归隐的意义，就是守着人类全部文明的成果－－你，莲伊人。
伊人：不，全部文明的成果是我们的孩子。
清平：我们的孩子？
伊人：是的，是我们灵魂结合的精神之婴：诗与音乐，还有，对话与情语。除了精神意义上的孩子，我特别想生一个孩子，让他承继我的生命、情感和天赋。可惜我不能独自创造他。
清平：我们可以选一个美好的时辰，造人，让一个没有尘世污染的婴孩降生人世。
伊人：我想先生个女儿，我知道你喜欢女儿，想有一个天使般的女儿。
清平：你就是个女孩子，我永远的女孩。当然喽，女人迟早要做母亲，这很自然。
伊人：想到可以跟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想到可以为一个男人生一个儿子或女儿，想到做一个贤良的妻子一个慈爱的母亲，我感到幸福。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今世改变了生活的观念，改变了人生的走向。我得感谢你，让我体验到做为一个女人的幸福。女人是应该生孩子的。以前我有多傻呀，以为不生孩子能够有助于艺术追求。可是，艺术与孩子比起来，是多么逊色啊。孩子，这是两个相爱者的艺术作品。他将在两颗灵魂的沉醉与狂欢时着墨定形，他还将在我痛苦的呻吟中降于世上，在人类之爱的共同哺育中长大。他带着我的基因和血液，我心灵的希望，我情感的慰籍，长成一个男子汉或者一个淑女。想到这里，我的心就涌起阵阵甜美的快乐。
清平：让我们平心静气满怀慈爱地迎接人类的女儿的降生。
伊人：如果不是福予和梦雪的远行，不是人类成为史前记忆，我们会怎样彼此迎接呢？
清平：老实说，他们只是我们隔世的知己，我们得度过彼岸才能与他们相遇。每一次的对话，我仿佛都得穿越时空邃道，拥抱无形，灵魂凌虚。
伊人：梦雪远逝，是去了哪里？岁月封存了曾经的天堂，梦里幸福的时刻，木屋的门是谁敲响？那敲门声肯定不是福予的幻觉，因为他说听得非常清晰。然而开门并无敲门者的影子，只见山峦耸翠，秋色将至。回到木屋，梦雪不见了。那神秘的敲门声，难道是上帝？
清平：那敲门者来自虚无，宣告完美的大梦已经结束。诚如梦雪所言，人不配体验完美，只有神才配。体验完美，是人无法承受的至福。而人性脆弱，经不住完美的包围，完美达到之时，便是完美的终结。
伊人一直痴迷地看着清平，没再说什么。清平的目光轻轻划过她不胜襟衣的半隐的胸脯，看东部层叠的山峦一派日光氤氲。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女人用神的语气说：“现在就是良辰，我想造人！”
清平沉默着。白云遮住了太阳。
伊人：不知为什么，我现在什么也不怕了，连死亡也不怕。
清平：爱无所惧。人生哲学原本是四个字：善恶生死。隐居之后，善恶同灭；相爱之间，生死超脱。爱是唯一可以战胜和超越死亡的。
伊人：一想到每天都可以和你相拥，我的生命都感到非常充实。现在，我开始创造一个新的柔小的生命，我全身心充盈着生命的喜悦。
清平：告诉人类，上帝是一个美女。在边城的远郊，伊人和清平相依，共同迎接他们的天使一般的孩子的降生。
伊人：愿他的降生，给世界带来美、善、智慧、和平。想想也真是的，这世上几个人真精明。 一群猴子攀缘着万 秋枯藤。猪在泥土中取乐，蛇在暗沟里爬行。只有我们永恒的孩子，在永恒的光里悲悯众生。
清平：面对永恒的时空，谁也不该傲视群伦， 贬抑众生。愿我们的孩子，具有像阳光一样的品行，博爱众类，怀柔众生。
伊人：你说的话，只有我听得懂，因为伊人不过是那个人的一场梦境。雨雪消融，大地惟余绿色；诗意的文字，记载一颗空空心灵。再过五百年，我们所踩着的这片土地，将成为人类文明的一个中心。高度发达的文明，为人的自由提供了今天所不敢想象的空间。那时，到了那时，我们会“复活”吗？我不知道。我想，五百年后，如果有一对男女经历了我们所经历的，他们就会想起来，曾经有过一个人，唱着失去田园的牧歌，吹起不遇来世的长笛，漾起满世甜美的忧伤，带给人类－－那对男女以最高人性的文明希望。
清平：你也要像梦雪一样消失吗？你不再以无形的青春和我进行灵魂的对话吗？你不再以无象之象与我讨论宇宙人生了吗？
伊人：你这样问我，我又问谁？我不过是那个人的一个预言，是潜居他灵魂里的美和青春，是借他的文字才能存活的心性，也是五百年后一个人复活的路径。
清平：自从T君离去，那人独行灵魂优美的路；孤寂的时候，惟有春雨冬雪陪他在天地之间进行心灵散步。太阳的儿女，终要降生这个有情的世界。那时，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在历史之外无人来读他多情的文字。或许，会有一对男女借着遥远的回忆，记起曾有一个人，深怀信念去寻故园的路。
伊人：福予和梦雪的五百年回归之约，会借我们来实现。五百年后，我们再降生为人，来时边城银杏仍然青青，别墅则是岁月苍古。我们将认出自己，曾在边城生活过，与时代对话过。可是，我们再也找不到躲在历史之外的那个人，他的肉体早已变成了大地上生命轮回的元素。那时，我们兴许会记起，世上早就有人爱过，歌唱过，在银杏树下沉思过，与太阳对话过，灵魂丰满美丽过，然后归于永恒的虚无。
伊人无语，又吹起了长笛。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