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菩萨

我在一位泥塑师傅身旁当学徒，辗转庙宇间，用泥巴制造各种各样的神仙。到今年已经有十余年了，我最近心里总想着离开师傅，独立门户。于是，我在各种巧妙的时刻，说了好几次心中的想法。师傅似乎根本没有往心里去，心不在焉地听着。第二天我再问起的时候，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我十岁那年，师傅到孤儿院旁边的一间佛堂制作观音菩萨。我们一群小孩子都围了过去，兴奋得不得了，像看见了真神仙下凡。师傅那时候的样貌看起来，比现在的样子，要年轻得多，头发也没有秃掉。

师傅从田地里挖来泥土，佛堂里的几个和尚坐在一旁念佛经。长长的佛经刚一念完，师傅就用铁铲和着掺了水的泥土。那是炎炎夏日的某一天下午，太阳晒得师傅满脸通红，汗珠不停滚落。我们一群小孩子不敢靠太近，怕泥点子溅到衣服上，回去后，会被院长揪耳朵，只好远远地站在一颗大榕树下。佛堂的和尚们穿着长长的袍子，立在屋檐的阴影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师傅，好像他们也成了佛堂里的某尊佛像。

和好泥土后，师傅开始捣弄和尚们准备好的水稻秸秆，把发霉腐烂的选出来扔到一边，然后用一把铡刀，咔嚓咔嚓地把秸秆切成小段，扔进泥土里搅拌均匀。

材料都准备好之后，师傅开始制造菩萨。一大堆泥土，一点一点地变出鼻子、耳朵、眼睛、手臂、腿脚，后来完全成了一尊观音菩萨，虽然还没上色，没那么光彩照人，但是旁边的和尚已经开始念起了“阿弥陀佛”。

那一刻，我便决定要跟着师傅学习制作泥菩萨。晚上的时候，我在铁板床上翻来覆去，彻夜没睡，脑海中一直在重复师傅造菩萨的每个动作。第二天我去找院长表明了自己想要追随师傅的决心。院长跑去找师傅谈了谈，回来后兴高采烈地帮我收拾行李。

“又在发什么呆，赶紧干活！”师傅一脚踢在我的背上，怒气腾腾地呵斥着。

“啊！”我疼得叫出了声。

到师傅身旁没过三天，就发现他是一个脾气暴躁，整天酒不离口的人，动不动就抡起拳头落在我身上。我似乎成了他的出气筒，虽然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气愤。

有一次普陀寺刚刚修建起的土地庙缺一尊土地公菩萨，和尚们托人来请师傅出工。师傅坐在椅子上，一边吐着唾沫数着工钱，一边说着些难听的话数落那些庙里的和尚。

“一群大男人待在一起，肯定在干见不得人的勾当，还叫自己和尚，我还是菩萨他爹呢！”

师傅越说越兴奋，声音也嘶吼起来，弄得前来委托的人不知如何是好。那人转过身来看着我，说了一句“这娃子长得真俊”。结果师傅立马从椅子上弹起身来，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拳头像雨点，不停地落在我身上，吓得我哇哇大叫。委托人早就丢下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师傅无数次坏脾气的一个小小例子。

那时候我总觉得自己从一个地狱跳到了另一个地狱。

师傅脾气虽坏，但不得不说在制造佛像这方面，无人能比。庙里的方丈见了师傅，都要恭敬三分。师傅的佛像，个个栩栩如生，眼睛炯炯有神，参拜的信徒见了都会产生菩萨显灵的错觉。有的信徒甚至说参拜菩萨的时候，看见菩萨的眼睛含着泪水。

尽管师傅的业务繁忙，每修建一间寺庙，都需要大量的泥菩萨，如来佛祖、观音菩萨、地藏菩萨、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十八铜人······寺庙一天一天修建，师傅总是从早忙到晚。即便这样，他也没有要传授我造泥菩萨的真正技巧，只让我替他煮饭烧茶。

磨到三年后，师傅才指挥我在一旁帮工，教我一些技巧，但是其中最主要的功夫，他到现在都没有跟我讲过。我只好偷偷学习，趁他不注意，迅速瞥一眼烙印在脑中。几年后，我已经造出了自己的第一尊佛像，一个看起来有模有样的土地公。

我把土地公卖给了附近的一间小庙，结果走漏了风声，不小心让师傅听见了。师傅气得把供奉在家里的佛像一个一个打个稀巴烂，又绑着我的手脚，把我拖到那间小庙里，当着我的面，把土地公砸成碎片。庙里的和尚喊了一声“造孽呀”，立马晕倒过去。

从那以后，我在心里默默发誓，总有一天要离开这个恶魔，跑到远远的地方，建造自己的佛像。但又想到，师傅要是不同意，即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会把我揪回去。我的心里非常害怕。

最近一年，师傅因为年事已高，暴戾脾气似乎消去不少，平日里也愿意轻言细语地和我说话。连交往多年的寺庙方丈都说这是佛祖显了灵，你师傅那是顿悟了，也不枉做了一辈子的佛像。

所以最近，我想这是离开师傅的大好机会。于是总在他耳边提起离开的事情，然而他却一直没有明确的表态，总是呷着酒壶不说话。

前几天普陀寺的住持亲自前来拜访，说是扩建的寺庙中需要几尊罗汉。师傅欣然答应，也叫我赶紧准备。

我去后山的泥塘里挖掘材料。等这普陀寺的罗汉做好后，我就立马离开这里，这样想着力气便不停涌上来。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总感觉黑暗中有一双眼睛盯着我，开灯后，却什么都没发现。迷迷糊糊睡着了，却听见耳边传来“翅膀长硬了就想逃，齐天大圣都逃不过如来佛主的手掌心”，我以为这是在做梦。

我突然感觉全身僵硬，手臂像被蜜蜂蜇了一下，然后感到一阵冰凉的东西慢慢包裹着身体。我用尽所有力气，终于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把椅子上，脖子用木棍支撑着，嘴巴里塞满了泥土。

师傅正蹲在我面前，朝我身上一把一把地裹着湿润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