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上空的土地
█ 周仕华
城市只有钢筋水泥的森林,却没有土地。城市的粮食和蔬菜都生长在超市和菜市场。进了城的农民,失去土地便没有了根。
城市,居住着农民的儿子、孙子或曾孙。城里人追溯三代五代大都是乡下人。土地与城里人有着很微妙的关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土地在城市的上空发迹,生长着与乡下田野里相同的一丛绿。
在乡下时,宿舍楼前有一块菜地。地不大,却很公平。人不懒,地就不闲着。白菜、辣椒、大蒜、丝瓜、黄瓜、莴笋、四季豆,一年四季把土地打扮得花枝招展,郁郁葱葱。厚实的泥土从不欺人,把人的孤独深深埋藏进心里,生长出绿色的蔬菜和充盈心灵的快乐。
没想到,进城生活了,却无端地滋长了乡愁。乡愁的根须,一直延伸到乡下的土地上。楼房很高,并列三栋,住几百户人家,相当于乡下一个村的人口。上下进出都是电梯,减少了走路之苦,也少了与山石草木花香鸟语蓝天白云的亲热之趣。墙阻隔了一切,门窗阻隔了一切,隔壁与你无关,对门与你无关,楼上楼下与你无关,与你相关的都在屋内,都在门窗之内。看不见山,望不到水,摸不到炊烟,更不可能有乡音、乡情、乡土。泥土,是肮脏的垃圾,是让你厌烦的灰尘。
一户一户地住进来了。年轻人来了,老人和孩子也来了。
夜晚,每个窗子里都有了灯光。彻夜,灯光从没有熄灭完的时候。夜,还是乡下的深沉。乡下可以枕着一方月色,做一个美美的梦。城里不行,月光透不进来,梦也便远去了。
好在,楼顶宽阔着呢。顶上四周有女儿墙,不属于哪一户所有,是集体的“土地”。旧瓷盆、塑料槽、泡沫箱搬上屋顶,里面装满了泥土。泥土是老人们从野外用塑料桶提回来的,薄薄的一层。城里最好的泥土,莫过于烧透的蜂窝煤球,被扔在垃圾堆里没有要,乡下生活惯了的老人们,看到泥土就很亲切,直接用手捡来,捣碎,放进盛有泥土的盆里、框里,泥土有了连绵不断的后援,一天天厚实、肥沃。
楼房顶上有了土地,种上了辣椒、大蒜、黄瓜、西红柿、四季豆,春夏秋三季均有了花香,有了绿意。我猜想,这些“土地”应该是进城的农民们种的吧。许多农民不愿随儿女进城,主要是恋着乡下的土地。故乡就有好几位耄耋老人,儿女都在城里居住,老人一直在乡下耕种着几亩土地,自给自足。天天下地劳动,身体很棒,很少生病打针吃药。后来,儿女们软缠硬磨,三番五次地劝说,才把老人接进城。
老人们离开了土地,犹如大树离开了大地一样,渐渐失去了精气神。一日三餐有人伺候,停下来不劳动的老人,如一台运转了几十年的机器,突然慢了下来,停了下来,零部件开始出现毛病。今天感冒,明天腰酸,后来腿痛,浑身不自在起来。不到一年,老人病倒了,如一棵大树被连根拔起。能在土地上劳动是福,在土地上劳动了一辈子的人,离开土地说不定是一场灾难。难怪我父亲常说:“我劳动得起一天,我要劳动一天,不跟你们进城。”
有几回,到屋顶上去晾晒被子。看到一位老人正在打理着自己的土地,满脸阳光,照得绿色的植物们舒展着叶子,盛开着花朵微笑呢。也有老人从家里搬一把椅子上楼,坐在黄瓜或四季豆藤蔓下,与植物们同呼吸同命运。爬上楼顶就可以扯到新鲜的大蒜,摘到绿色的蔬菜,不用去菜市场,是从乡下进城农民的最大满足和幸福。
一个秋日的午后,阳光灿烂得如一首诗,结在城市上空土地的蔬菜叶子上、根茎上、藤萝上。诗的意象里有露水,有花香,有泥土,还有看得见、摸得着的浓郁乡愁。正巧,众多的意象里,出现了一个美女正捧着一本书在读。难道她也是一个乡下来的姑娘?不敢前去打扰,她阅读得很出神,不知她脸上挂的是不是村姑的表情,更无从知道她是不是在构思一首乡土诗。阅读书本的同时,也阅读了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真是一桩美事,妙不可言。
庆幸房顶上有一方土地,有一片同乡下一模一样的绿色。有绿色就有希望,就有根。
与土地相处,与一丛绿对坐,特别惬意舒坦。一个土生土长的乡下人,见到土地是欣喜的,没有拘束,可以放声大笑,也可以把所有的开怀内敛于心。正如我,可以在房顶的“土地”旁,静静地看着一棵正在孕期的黄瓜藤发呆。
盆栽的黄瓜并不像山坡上的野性十足,想往哪里爬便往哪里爬,而只能屈身于人为搭起的木架上。春风夏阳里,也施展不开手脚。茎和须都是小心翼翼地,亦步亦趋,生怕跌落下来。叶子也生长得乖巧,少了率性。几朵浅黄色的小花,缀在藤间。刚枯萎的花下,是刺猬般的小黄瓜,抖擞着身子向上一个劲儿地仰望。
城市上空的土地是羸弱的,失去了大地坚实的后援。拥有土地的人,却始终保持着农民的姿势和本色。俯身泥土,表情虔诚,找到心的皈依。
作者简介:周仕华,男,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县作协主席。现供职于宣恩县委宣传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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