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一纸调令,把李歌给调到李塆教学点支教。李歌是土生土长的李塆人。他包班教学前班。他的小堂弟李慧智正好读学前班。他手把手儿地教慧智。 当然,也一视同仁手把手儿教其他同学。
但慧智一天到晚几乎节节课都心不在焉的,连汉字“一”和阿拉伯数字“1”都没心思写。半天不动笔,好不容易动笔了,写了两个,又把笔随手一扔,不想写。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玩儿。
李歌天生水一样地柔性,做啥都不急不躁的。为了这个堂弟,他锣儿打破了,法儿想尽了,从各个角度讲他听得懂的道理,买糖哄,发小奖品鼓励,假装板着脸提高声音吓唬,但都无济于事。实在没辙,只有让他留级,再读一年学前班。但还是于事无补。
过年的时候,慧智的爸爸妈妈从南安回来,闲着无聊,就终日昏昏醉梦间地玩儿手机,玩儿那些同样无聊——甚至乱七八糟的东西。
李歌就把叔叫到一边:“你说你们怎么能当着孩子的面玩儿这种玩意儿呢?这可不是小事儿啊!”
但叔和婶儿也只忍得了一时,他们还是时不时情不自禁地当着孩子的面物我两忘地玩儿手机。
慧智虽然老是眼巴巴地在边上看,但也不敢吱声儿。他可是打心眼儿里对李歌又敬又畏。你别看李歌脾气温和,但骨子里那种震慑力却更强。
一眨眼,慧智第二年学前班又读完了。这么大了,再不能留级了。虽然他读小学也不上心,但有一点还是做得很好,就是在这个好多孩子一有空就手不离机,机不离手的时代,他却对手机根本不敢沾边儿。虽然只是不敢,而不是不想,但这已经足够了,够难为他的了。
李歌打小酷爱文学、书法、绘画儿、音乐、戏曲和曲艺,一有空,除了研究教育教学,他不是看名著、名篇,练笔,练书法,画画儿,就是唱歌儿,唱戏,说书,而且还有意去影响慧智。但慧智就是无动于衷。大家伙儿长年累月讲的一大箩筐大道理,就更不起作用了——你别看他嘴上答应得好好儿的,但其实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
那天,外公从晋江回来,来看慧智。
由于家里穷,慧智没吃过啥好的,也没穿过啥好衣裳。跟别人家里那些小皇帝、小公主、小祖宗比起来,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他也不晓得计较。也真难为他了。
慧智恳切地低声说:“班上同学个个儿都有手机,外公你也给我买一个吧。”他脸微微发红,声音微微颤抖。
是要给他买一个了,他都读初三了;人家孩子哪个不是早就有啦?
外公说买就买。
自打有了手机,慧智也一样天天手不离机,机不离手。他本就鬼见了都流眼泪的学习成绩,更是惨不忍睹。他中考什么高中都没考上。
去技校混吧。
也一样混不下去。
没辙,办退学手续。
于是乎,天天闻鸡起舞——不是舞剑,是歪在床上玩儿手机。除了吃饭,一天到晚歪在床上玩儿,玩儿到半夜半。跟女人坐月子似的。
过年了,爸爸妈妈回来了,回得很迟。人家腊月初几十几就回来了,爸爸妈妈二十六才回来。只为了多挣点儿来得特别特别不容易的血汗钱。
慧智大吃一惊,爸爸妈妈老多了,瘦多了,黑多了!爸爸一头稀疏的华发,凌乱得跟荒坟上的枯草似的;妈妈虽然化了妆,但怎么也遮不住一脸的沧桑!恍若隔世。
爸爸妈妈看了看慧智,脸色很不好。爸爸还轻轻地叹了口气。虽然很轻,但慧智还是听得真真切切。那声音,是那么的干涩,凄楚。
这天晚上,慧智做了一场奇怪的梦。
晚自习,为了逃课,为了不让老师和同学们找到自己,他七弯八拐,躲到一个不为人知的“世外桃源”去,孤魂野鬼般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他不晓得自己要往哪儿去,甚至,都忘了自己——从哪儿来。
恍惚中,他得知,在高考或者技能高考中,自己以前或者现在的同学都考上了理想的学校,毕业后找到了体体面面的工作;年事渐高的家长们,也半是挣钱半是休闲地做着轻轻松松的事儿。
而自个儿,却天天东奔西走马不停蹄地找工作,还怎么也找不到出路;爸爸妈妈还在建筑工地上舍命挣地做苦力,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特别是爸爸妈妈那干枯得跟木乃伊似的身子骨儿、瘦得皮包骨的猴儿脸、鸡爪子似的手和深陷的黑眼窝儿,让人看着更扎眼,扎心!
“我要好好读书!我要好好读书!!我要好好读书!!!……”他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跌跌撞撞、兜兜转转地奔跑着寻找去学校的路。哭喊声划破漆黑的夜空,回声粼粼波光似的一圈圈回荡在山谷里,更显凄凉。
谁知,就像走进了迷魂阵中似的,他走来走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他声嘶力竭地呼救,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听见父母未老先衰、饱经沧桑的沉重的哀叹声,古寺的钟声似的,像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一样,在幽深的山谷中,被无限放大……
一 END 一
作者丨文淦生
编辑丨樾翎
图片丨堆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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